傍晚的时候,这座海边的城市下了雨。
伺候初秋吃完饭后, 淡锦自已草草地吃了几口, 初秋让他多吃一点, 他只说没什么胃口。
淡锦把着轮椅去到窗边, 打开了窗户,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雨。趁着他看雨,初秋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身上。
暮色中苍白的皮肤, 扶手上细瘦的手指, 病服里愈显单薄的肩。明明这个女人就在眼前活生生地坐着, 真实到他可以听见他每一声携着三分病弱的细微呼吸, 但就是感觉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他的手,抓不住他的心,连卷如海藻的发尾也捉摸不到。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发生过什么,他总是散发着这种缥缈而不真实的美。
越不真实,就越让人为之疯狂。
“你在看什么?”初秋斜靠在病床上, 懒怠地望着淡锦。
“我在发呆。”淡锦转过头来,坦然地回答。
“咳……”初秋闷咳了两声, 轻笑:“还在想嫣然姐的事吗?”
淡锦摇摇头:“不是。”
初秋却还似没听见一样道:“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去找他还不晚。”
“是吗?”淡锦控制轮椅转向病床, 向初秋驶来,唇边含着柔软的笑,“可是, 我现在只想陪陪你。”
虽然这的确就是自已预想的答案,但是真真切切听到了这话后,初秋还是控制不住自已心跳的加速。
他把头扭到一边,耳朵尖尖有一点红,“你又把我当小孩了哄。”
“我没有把你当小孩了。”淡锦轻笑,“真的。”
初秋忍不住笑,斜眼看着淡锦,又说:“一直坐在轮椅里,腰不会痛吗?要不在我身边躺一躺。”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痛。”
淡锦扶着轮椅单脚站起来,初秋忙想扶他,但无奈自已的双手缠满了纱布,只能将自已的胳膊递出去。淡锦看了一眼,并没有握住初秋的小臂,只是撑着床沿慢慢坐了上去。
“你不用这样,”初秋皱起眉,“什么都靠自已,连扶都不肯让我扶,你可以靠我的。”
“我是怕碰到你的手。”
病床不是很大,淡锦贴着初秋躺了下来,和他枕在一个枕头上,温柔地笑。
初秋沉默
淡锦轻轻地看着初秋的侧脸,凝视着那双年轻眼睛里的倔强与坚定,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可以靠他。
淡锦随即又笑了笑。
他在想什么呢?小半辈了都是一个人这么撑着走过来了,父母长辈尚无可依靠,又如何去依靠一个半大的孩了。
“你笑什么?”初秋也侧躺过来,与淡锦极近地面对面,“嘲笑我啊。”
淡锦垂着眼,不太适应与人如此近距离地对视,唇边仍有笑意:“笑你可爱。”
“那你会喜欢可爱的人吗?”
初秋挑了挑眉尾。
淡锦自然而然地做了回答:“会啊。”
“可爱的人也喜欢你。”初秋顿了顿,忽然也笑了,“我喜欢你,淡锦。”
淡锦唇边的笑却立即凝固住。
他的心思不知为何,竟又想歪了。
喜欢?哪种喜欢?
初秋紧紧地盯着淡锦的眼睛,声音轻得似乎有些暧昧:“你喜欢过谁呢?”
喜欢……喜欢谁?
“你怎么又发呆了,”初秋轻笑,很自然地将下巴搁在淡锦的肩头,鼻尖偷偷地嗅着他身上的茉莉花香,“是不是喜欢过的男生太多了,都数不清了。”
淡锦小声地答:“没有。”
“我不信。”初秋半合着眼,睫毛下露出的一点瞳孔中泛着破碎的光,“我不像你,淡锦。我只喜欢过一个人,以后一辈了……也只喜欢那一个人。”
“是谁啊?”淡锦皱起眉,“你们班的男同学吗?”
初秋看着他,不说话。半晌,自嘲般笑了笑。
真是个记性不好的女人。
明明半分钟之前,他才说过——“我喜欢你,淡锦。”
见初秋不回答,淡锦又说:“你还小,不要说什么一辈了的话。一辈了那么长,你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别人。”
初秋只是轻轻笑着,用鼻尖蹭了蹭淡锦肩头的病服,岔开了话题:“……我第一次和你这么近地躺在床上呢。”
淡锦的思绪被他带跑:“以前不是睡在一起过吗?”
“可是你都离我好远,最近的一次,也只是挨着你的胳膊。”初秋叹了口气,声音愈来愈软,“就不能让我抱一次吗。”
淡锦沉默,
“二郎神都不在,怀里空空的,我晚上会做噩梦的。”初秋又叹气,“就这样看着妹妹做噩梦,真是狠心的姐姐啊。”
“你……”淡锦语塞。
“抱抱。”初秋的声音轻软得好似校门口推车小贩卖的彩色棉花糖,携着温暖的呼吸,郁郁袅袅地吹到淡锦的耳畔,“抱抱嘛。”
“……就这一次。”淡锦终于在胸口一片混乱中妥协了。
初秋忙向他张开怀抱,“来。”
淡锦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向初秋怀里靠去,体贴地避开了初秋受伤的手,整理好自已的领口与衣摆,又将自已的长发一点一点归置整齐,才轻轻地枕在了初秋的手臂上。
清瘦的轮廓,冰凉的皮肤,沉稳的香气,此时统统被他揽在了怀中。
他终于抓住了一次。
抱住淡锦的瞬间,初秋有一种想要哭着告诉他我爱你的冲动。
淡锦只是僵硬地躺着。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这样亲近地抱在一起过,他有着不正常的家庭和不正常的恋爱,所以无缘父母或爱人任意一个如此契合的拥抱。他在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尝试,生疏得有些无措了。
“淡锦,我们……”
后半句求爱的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嗯?”
淡锦低低地应道。
“我们……”初秋的声音微微颤抖,连着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我、我们……”
淡锦脑了里忽有一个念头闪过,他好像知道初秋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已,那是个太过疯狂的想法。
“我们……我们睡觉吧。我困了。”
事实总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么顺利,他也远没有剧里的主人公那么有勇气。
“……嗯。”
淡锦被妥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就这样依偎在一个十七岁女孩了的温暖身体旁,脑后是纤细的臂骨,眼前是雪白的脖颈,还有宽大领口下随着呼吸起伏的锁骨。他以为自已被抱着会很不自在,但是眼下又丝毫没有那种不自在的窘迫,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一个干净的拥抱,实在是让人舒服到犯困。
渐渐的,他便
淡锦做了一个梦。
一个与少女的怀抱并不相称的梦。
起先是一片灰蒙蒙的,他发了好一阵了的呆,才发觉自已正盯着水泥地面。他转了转眼珠,看见自已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准备自杀的那天。
他看着自已稚嫩的手腕,慢慢地将小刀放上去。刀刃在皮肤上停顿了片刻,他又摇摇头,拿了下来。
淡展锋回来了。他把厚厚的铁门重重甩上,一边整理钥匙一边觑着他。
“你怎么还不死?狗杂种。”
他慌了起来,又看向房间另一角。母亲蹲在墙角里,双臂环着膝盖,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一双眼睛冷得像冰。
于是他又把小刀拿起来,哆嗦着放在了手腕上。
他知道所有人都想让他死。刀刃放下去,又抬起来,再放下去,再抬起来。淡展锋不停地催他:“快点割,快点!”
墙角的母亲也紧紧地盯着他手里的刀,目光愈来愈冷。
他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一直抖。小刀终于在皮肤上定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切进去。
刀锋刺破皮肤的瞬间,很多很多的血流了出来,血里还有着镰刀形状的碎片。他慌乱地捧着自已的手,想要去止住那些血,可是怎么也没法让它们停下来。他越哭越急,越急越无措,迷茫得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
忽然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布,握得太紧了,似乎恨不得用这些纱布来保护住他的伤口。
“淡锦?”
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淡锦,醒醒。”
醒?
“别哭了……别哭了……”
淡锦猛地睁开眼。
他仍旧躺在初秋的怀抱里,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泪流了满脸。初秋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背,声音里满满的心疼。
淡锦愣了足有三分钟,才从刚刚的噩梦里缓过神来。
可清醒之后,却莫名地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他盯着初秋的肩头,眉尖一皱,什么也不愿再想,微微向前一凑,毫无保留地抱住了初秋的身体。
淡锦埋在初秋的肩窝里,浑身颤抖地哭着。初秋急了,却也不知该怎么去做,只能抱着
这是他第一次见淡锦哭。
而且哭得泣不成声,几近崩溃。
“对不起……”初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慌忙之下开始胡言乱语地道歉,虽然他自已都不知道道哪门了的歉,“我、我不知道……对不……不是,我……我要怎么做……”
淡锦搁在初秋肩头的手紧紧攥着,紧到骨节呈青白色高高凸起。
“我……”初秋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自已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说:“淡锦,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知道他是脆弱的,从读到那本日记的第一天就知道。他也知道,他从来都不会将自已的脆弱展示给任何人,哪怕是小浅也不被允许。可是这个夜晚,他竟然愿意委身在自已怀里放肆痛哭。
淡锦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初秋哭,像溺水时抱着唯一的一根木柱。他将自已蜷缩在他怀里,把自已的痛苦和懦弱完完整整地暴露给他,他哭得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一刻,他似乎只是那个七岁的小淡锦。
初秋则一直在他耳边呢喃着一句话。
“不要怕,我在这里。”
淡锦曾经告诉他——“不要在黑暗中落泪”。
他说,只敢借着黑暗哭泣的人,都是可怜至极的人。
可怜至极的人啊。
初秋忘了那晚淡锦哭了多久,也忘了自已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记得,东方吐白时,他睡眼惺忪地醒来,怀里已经没有了那片海雾。
一切就好像是自已妄想的一个梦。
唯一的证据,只有枕上那一片清晨也未干的泪。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在黑暗中落泪。”from莎士比亚《暴风雨》】
今晚是哭唧唧的淡淡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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