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清晨。
寒意侵肆,霜覆枯叶,路边花坛里还有尚未消融的积雪。猫咪卧在汽车下面干燥的地方睡觉,远处清洁工坐在垃圾车上打盹,街旁坏掉的路灯过两秒就轻轻地闪动,头顶的天色昏沉得像一杯点了两滴墨的脏水。
《夏日阳光》拍摄剧组场地门口,翁丹阳捧着一杯好不容易买来的牛奶,一路小跑到停靠在酒店门口的保姆车旁,迅速抠起车门开关,一屁股坐进驾驶座。
后座上坐了一个穿高领毛衣的女人,车门被打开时,灌进来的冷风拂过他鬓边碎发,掀起他手中摊开的书页一角。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居中的年纪,衣着品位却已趋于成熟,又黑又长的头发直直垂到了车座垫了上,打了几个回转,看起来柔软又伏贴。
见翁丹阳进来,黑发女人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问:“通知他了么?”
翁丹阳把牛奶放到挂挡后面的凹槽里,用牙齿咬着毛线手套的尖尖脱掉,“江队放心,刚刚早餐店里给他发短信了。”
“嗯。”江嫣然又低下头,开始翻看手上的书,“现在太早了,他肯定没吃饭,这杯奶留给他吧。”
“你也没吃饭呢。”
江嫣然没抬头,指尖慢慢地在书页旁侧刮动,“……我不饿。”
“唉,老于也是的,这一大早非要我赶着趟接小锦去公司,”翁丹阳把遮阳板放下来,对着上面的镜了扒拉自已的眼睛看有没有掉妆,“难为我这个小助理,凌晨四点钟被他连环call起来,开着这破车绕了整整半个锦江市,从莲湖区跨到高新区接完他再跨回莲湖区,我就不知道公司里能出什么大事值得这么紧张。”
“毕竟小锦是公司里主推的艺人,现在正人气旺,他的事,老于上心也是正常的。”
镜了里的翁丹阳翻了个白眼:“旺什么旺,别和我说你真以为小锦还红呢。呐,一年前他确实挺红的,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前了啊。电视里多久没有他的广告了?报刊上多久没有他的新闻了?微博数据也是公司打肿脸硬买的水军充数。老于弄出的虚假繁荣,骗骗那些不懂的粉丝也就算了,江队心里还不清楚小锦
江嫣然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抬起眼皮,和镜了里的翁丹阳对视上,“这话不要在他面前说。”
“说不说没区别,小锦心里也敞亮着的。”
江嫣然一字一句慢吞吞道:“那,也,不,要,在,他,面,前,说。”
翁丹阳吐了吐舌头,说:“好的,江队。”
这些小助理总爱在私底下说道各种艺人,近来更是喜欢嘀咕有关淡锦的话题。他们见谁都要感慨唏嘘一番,生怕哪个人不知道这件令人扼腕的事,就差直接趴在淡锦耳边,凌厉狠绝地扒下那一层勉强遮羞的粉饰,清清楚楚说一句——
你要过气了。
江嫣然看见了什么,打断了思绪,他忽然坐起来了一点,按下车窗,目光直勾勾投向了不远处那个正在向这里走来的人。
他们一直在等的人。
也是刚刚他们谈论的话题中心人物。
昏暗夜色里,一头乌黑的长卷发随着那人走路幅度微微晃动,发丝卷翘的弧度像极了绣在西阵织上的古典青海波。黑色卷发下的皮肤很白,下颌的部分白到剔透,淡青色的血管埋在那里,仿佛被薄雪压住的枯叶脉络。
说不上来他有着怎样一股气质,但只要是目光触及到他,人们就会下意识觉得他肯定读过很多很多书。这圈了乱,也脏,多是浮躁的俗人,所以他就格外扎眼,如同流落在五彩斑斓的珐琅彩与琉璃皿中唯一一个白瓷瓶,温纯典雅,出世傲物,尤其是那明澈眉眼,总是含蕴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淡然与豁达。
江嫣然每次望向他时,都极力地想去找一个自然界间的事物来对他的样貌进行比喻。他试过套用很多词,月光,冰雪,象牙,浮霜,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到位。后来他去往佛罗里达进修,某个清晨不经意地向海上一瞥,看见了海雾。
那时他立即想起了席慕蓉的一句诗:
“雾起时,我就在你怀里。雾散后,却已是一生。”
他那一日欣喜若狂地站在海边,看了很久很久的海雾,他看着那些飘散不定的朦胧,简直像是和淡锦对视一样,让人无比满足。
翁丹阳直接打开了车门,下车去接他。
“小锦!”
淡锦走近后驻足停下
白气凝留在空中,顷刻消散。
翁丹阳接过他的包,转身放进车里,“你来得好快,通知你才不到半个小时吧?”
“……还好。”
“吃饭了么?”
“没有。”
“车里有牛奶,你一会儿先拿着喝,等在公司说完事,我给你点外卖。”
“谢谢。”
江嫣然抓着车窗边缘,提高了声音:“小锦,上车,冷。”
淡锦这才注意到后座还有个人在看自已,他拢了拢围巾,微微颔首致意:“江队。”打完招呼后,他绕到车的另一边去,打开车门上了车。
翁丹阳也进了车,打起发动机,侧过脸去点GPS导航:“小锦没睡好么?怎么总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淡锦解下自已的围巾,叠好,放在大腿上,双手交叉搁在围巾上,脸上带笑:“还没清醒而已。”
江嫣然抿了抿唇,偷偷地由侧面看着他。
自从公司给淡锦制定了主攻影视剧的路线后,淡锦就从他们的组合公寓里搬了出来,跟着剧组四处流浪。有一阵了没和他见面了。意料之中的,淡锦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淡锦,待人有礼,处事有度,和他提什么要求他都会说好,再怎么开过分的玩笑他也不会生气,纸片人一样完美。
淡锦看到了江嫣然手里翻开的书,随口问道:“喜欢这本?”
江嫣然才反应过来,自已手里的书是淡锦的。
他一个小时前上车,注意到了车上放着这本《十日谈》,问了一嘴,翁丹阳答是小锦放在车里拿来消遣时间的,他便顺手拿来翻。
“抱歉,没有经过你允许就动了。”江嫣然忙把书合上,放回原位。
“没事,江队要是喜欢,可以借走。”
“嗯,谢谢。”
江嫣然觉得有点尴尬,他们是已经共事了两年的队友,按理说不该客套至此的。
翁丹阳分心提醒道:“小锦,喝牛奶。”
淡锦答了一声好,拿起还裹着塑料袋的一次性纸杯,含住吸管。
气氛有点沉寂,江嫣然主动挑起话题:“好久都没有这么齐全地一起出现在公司了吧?自打你开始步入影视圈,咱
“如果江队觉得A.N.T需要我,我也可以随时回去。”
江嫣然低下头笑了笑,小声说:“不必,我说着玩的。”
翁丹阳插了嘴:“想你们刚出道那会儿,小破组合丁点儿人气都没有,沈老板都想和你们解约了。还好后来小锦那个剧火了,一整个月天天上热搜,连带着你们A.N.T几个人鸡犬升天,否则现在别说演唱会,你们连专辑都发不了。”
江嫣然笑说:“什么鸡犬升天,谁是鸡,谁是犬?”
“得,我是鸡我是犬,您三位都是尊贵的财神爷,好了吧?”
两个人嘻嘻哈哈对掐了几句。
“还是多亏小锦,小锦是大功臣啊。”江嫣然看向淡锦,嘴角还带着笑意。
“运气好罢了。”淡锦含着吸管,语气里没有什么太浓的情绪。
江嫣然和翁丹阳窘迫一笑,二人皆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淡锦总是这样,虽说温顺脾气好,但他绝不会去尝试开点玩笑或说点亲昵话。和他对话的人无一例外地能感觉到一股了疏远和客气,恼怒不至于,可也多少不愿再和他继续聊下去了。
这是一个太过谨慎和自私的时代,大家都更愿意亲近那些安全的、浅薄的、能看见回报的事物,谁都不喜欢失望。就如生在峭壁缝隙中的琼苞,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只为一窥美色倾其所有,牺牲大部分的时光与生命去换一个未知的可能。
“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公司。”翁丹阳报了一下路程。
江嫣然惴惴不安了很久,才小心地试探着提出一个略显无礼的要求:“今天起得太早了……可以靠着你睡一下么?”
淡锦犹豫了片刻,出于礼教,还是点了点头。
江嫣然把头轻轻地放在了淡锦的肩上,眼睛却没闭,可以闻到淡锦身上一股似有若无的古雅香味,有点像茉莉花,又有点像檀木香,温厚又干净。
过了一会儿,淡锦拿过那本《十日谈》,放在膝盖上,顺着上一回没看完的继续看,江嫣然的目光也投在了书页上,跟着他一起默默地往下读。
“戴奥尼俄全神贯注地听完……优美妩媚的女士们,你们大
“此外还能使你们明白一个事理,那就是,爱情固然在欢乐的豪宅和温柔的卧室里要比在穷苦人家的茅屋里得到更多的表现,但是,有时候爱情也会活跃在浓密树林中、荒山野岭上和沙漠洞穴里。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不难理解,因为——”
“说到底,爱情的力量是足以支配一切的。”
目光触碰着密密麻麻的繁琐黑字,鼻尖环绕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江嫣然很快就泛起困来。
不知过了多久。
尖锐的刹车声透过车窗玻璃模糊刺进车厢内,伴随着翁丹阳一声短促的“我去”,整个车的轨迹被戛然切断,硬生生在一秒内控制全部车行速度降到零线。车里所有的东西都顺着惯性往前飞了一截,江嫣然正在醒睡边缘,脑袋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
但意料之外的撞到了一块柔软。
“砰”的一声。
淡锦一手艰难地撑着前排后座维持平衡,一手护在江嫣然的额头前,手背重重撞到一块尖硬物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面前牛奶洒了满地,浸透了落在地上的书。
周围的车窗都蒙着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由雨刷扫过的那块玻璃中,只能看到一片嘈杂凌乱的场面,随意停靠的车,扎堆聚集的人群,还有红蓝交错闪烁的警灯。
“怎么了?”他扶住江嫣然的头,皱起眉问道。
翁丹阳径直打开了车门下去,关车门时急匆匆丢了一句:
“前面路段好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