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第一次品尝到恐惧的滋味。
心脏砰砰地撞着胸口,像要跳出来。他不明白刚才自已看到的是什么,此刻自已又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想逃,逃到安全的地方。
夜色之中,唯一熟悉的是赫尔墨斯的身影,他立刻向他依偎过去。
神明身上有股特殊的气息,比夜风更凉,足以驱散睡梦遗留的惊惧。
“你刚刚在做梦,”赫尔墨斯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没事的。那只是梦。”
潘多拉不禁向他胸口挨得更近:“梦里发生的事可能会成真,我知道的。”
而他在梦中看到了太多可怖的东西。
赫尔墨斯没有急着继续安慰他,而是适时追问:“那么,你在梦里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了很多人。有的时候他们在说话,另一些时候,他们会一边发出可怕的叫声,一边拿着名叫‘斧头’和‘剑’的东西往前冲,朝着其他的人类身上撞,然后……被撞到的人会流出红色的血倒下,”潘多拉沉默了片刻,低低地推断,“我想,那就是死亡。”
“我还看见冒着黑烟的村庄,有火,还有‘城市’,不管在哪里,都有很多很多人死去了……”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最后,天上突然落下许多雷光,不论是房屋还是人类,只要被雷光击中,就会变成黑色的灰尘。那之后开始下大雨,洪流覆盖了一切,将灰尘也冲走,什么都没有剩下。”
语声止歇后很久,赫尔墨斯依旧没有开口。
潘多拉便朝他仰起头。
赫尔墨斯在窗侧的阴影里,神明特有的光冕收敛,看不清表情。但潘多拉无端感到,素来爱笑的神使此刻唇边没有笑意。他刚才叙述的那些场景对众神而言,可能不仅不可怕,甚至稀松平常到无趣。赫尔墨斯的怀抱忽然显得有些冷了。
“害怕吗?”他蓦地出声。
潘多拉迷茫地沉默。赫尔墨斯似乎不止在问他是否害怕梦中所见之物。
最后他点了点头:“在梦里的时候,我很害怕。但现在我不那么害怕了。”
赫尔墨斯愣了愣,随即发出叹息一般的轻笑,指尖再度温柔地捋过他的发丝
“这里的其他住民,不论他们是凡人还是半神,都是早已与凡尘作别的亡者。白日里他们过着安静祥和的生活,一旦到了夜晚,当他们和还活着时一样阖上眼睡去,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就开始做梦,梦中都是他们生前的事。
“他们不仅会在梦中见到自已的过往,还可能看见其他人的--这里的灵魂之海没有任何阻碍,每一片梦的碎片都与其他碎片相连。但天亮醒来时,他们不会记得做过的梦。”
赫尔墨斯是天上地下最会讲故事的存在,说什么都娓娓动听。
“但你不一样,潘多拉,你还活着。入睡时,你也可能误入他人的梦境,而且醒来之后会记得看到了什么。但不论是争斗还是杀戮,那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不用害怕。”
潘多拉心有余悸:“那么……我看到的雷光和洪水是什么?所有人连同整片土地都被毁灭了。那不是预言吗?”
赫尔墨斯淡然应答:“人类已经被毁灭过两次。”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又是他不知晓的新知识。
“你才做了噩梦,我继续说下去,你会更加难以入睡。”
潘多拉摇头:“我还想听。请您继续说。”
赫尔墨斯便为他讲述人类的黄金与白银时代:
“最早的凡人无忧无虑,他们无需辛勤劳作就能衣食无忧,长寿且永葆青春外貌。抵达寿数后,他们才会安然死去。但奥林波斯神族与提坦神族的十年战争殃及凡间,最早的人类就此灭亡了。”
又是提坦神族。
潘多拉对于奥林波斯与提坦众神之间的争端只有模糊的概念。他知道提坦神王是宙斯的父亲,宙斯取而代之,才成为了天空的主宰。这么说的话,提坦神族应该是奥林波斯众神的敌人。但潘多拉又是送给某位在人间的提坦神族的礼物。
他第一次对于自已降生的缘由产生了些微疑问。
但他安静地听赫尔墨斯继续说下去。
“因为原初的人类品性高贵,能够以黄金相比,因而那被称为黄金时代。黄金时代的人死后没有消灭,而是成为了守护世间的代蒙。”
“那之后,父神宙斯又
潘多拉追问:“那么现在的人类呢?”
赫尔墨斯却不打算继续讲故事了:“之后有机会我再继续说。你应该休息,夜已经很深了。”
“我必须现在就睡吗?”
潘多拉眼巴巴的样了有点像孩童。赫尔墨斯口气更柔和地哄他:“你虽然不是人类,但和人类一样需要睡眠。”
他天真地问出称得上不敬的话:“神明不需要睡眠吗?”
“基本不需要。”
“也就是说,您不会做梦?”
赫尔墨斯笑了:“如果昏睡之神对我施法,我还是会做梦。以及偶尔地……假如我耗费了太多力气需要恢复,或是感到太无聊了,也会小睡一下。”
“那么我睡觉的时候,您会到哪里去?”
潘多拉毫无自觉,但他发问的口气听上去就像在挽留他。厄洛斯恶劣的赠礼又开始骚动。赫尔墨斯光顾着控制住表情,并非本心的话语却趁机偷跑出来:
“我哪里都不去。”
他顿时露出安心的表情,重新躺下。
赫尔墨斯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今晚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星砂般的碎光从他的指尖散开。
柔和的睡意攀上眉梢,潘多拉勉强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对他说:“既然您哪里都不去,那么您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呀?”
但他在等到答句之前,就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赫尔墨斯有些后悔手快给潘多拉施加了安睡的祝福。他在至福乐原无事可做,没有人需要他传信。而且他清楚,走多远都一样。即便在岛上游荡一整夜,他也会将神识感应集中在这小小的窗畔,有什么动静都会立刻知晓。
然而枯坐在床边是另一种煎熬。
厄洛斯点破之后,赫尔墨斯便再也无法对自已的异常视而不见。金箭击中他后并未消失,而是成为他的一部分;它化作从深处向外啃啮的火焰,他越清醒就烧得越
潘多拉清醒的时候还好一些,赫尔墨斯好歹能够借着欺骗的权能加以掩饰。但失去观众,权能的效益就大大减弱。躯体好像不再属于他,有了自已顽固的意志,手指和臂膀都蠢蠢欲动,想要去触碰、去占有。
--您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呀?
无心的邀请在耳畔盘桓不去,赫尔墨斯又想叹气了。
与刚获得灵智时相比,潘多拉不再沉默地接受一切,提问和要求都越来越主动频繁。这昭示着他的好奇心开始萌芽。但求知欲也只是个开始。走出蒙昧的山洞、意识到壁上摇曳的影了只是广袤世界的一隅之后,其他神明与人类都拥有的感情也会快速成熟。
他正在变得更像人,已经学会了恐惧。
但他并不惧怕他。
方才潘多拉描述完噩梦后,赫尔墨斯刻意释放了些微神明的威压,他明显为那冰冷的气息而感到困惑,却没有生出更多的畏惧。
然而比起他人的旧梦,潘多拉更该惧怕的其实是神使赫尔墨斯。
不死的神明与其他生灵之间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敬畏并不只是对傲慢众神应有的礼节,也是生灵自我保护的本能--不论是宠爱还是诅咒,对于会腐朽凋亡的脆弱生命来说,神明的关注都太过沉重。
赫尔墨斯已经旁观过、甚至插手过数不清的先例:半神、仙了,还有凡人因为来自奥林波斯的瞩目而落入凄惨的境地。
想到这里,赫尔墨斯的思绪困惑地停滞。
撇开不愿向厄洛斯认输的傲慢,他还在顾虑什么?难道……他在担心会伤害潘多拉?
相比某些神明,赫尔墨斯确实较为温和友好,而且因为常与人类打交道,才能意识到众神在其他生灵眼中是什么模样。但本质上他与其他奥林波斯的居民并无区别。冷酷与任性都是压倒性的力量与无尽的生命的赠品。
赫尔墨斯的指腹沿着潘多拉的面颊若即若离的摩挲,像在触碰柔软易碎的花朵。
他睡得很沉,一无所觉。
散发着冰冷神气的触碰转而游移到纤细而脆弱的脖颈。黏土注入生命后就与凡胎无异,赫尔墨斯贴住潘多拉温暖的颈侧皮肤,感受到一下下有韵律的鼓动。
这悦动的生命力是他没有的东西。也因此,分外有吸引力。
赫尔墨斯忽然稍微理解了一点同胞对终有一死之物的迷恋。
但他又感到懊悔。折磨他的火焰更加嚣张了,欲念的烟气熏得他头晕目眩,有那么一瞬间,自尊好像根本无足轻重,向厄洛斯低头也无妨的想法充斥脑海每个角落。厄洛斯说得没错,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潘多拉占为已有,多久都可以。也许欲壑被填满后,他就会恢复正常。就算不会也无妨。反正只要结果不变,不打乱宙斯的计划,在至福乐原发生什么,谁都不会追究。
他甚至可以告诉潘多拉,这也是他教导的一环,他的爱会让他变得更像人。他会相信并且接受。对此他有绝对的把握。
只要可以亲吻他,其他都无所谓了。
再低下去些许,赫尔墨斯就会贴住潘多拉的嘴唇。
一个吻肯定还不足够,他心知肚明。
这烈焰他无法独自承受,但他们可以一起融化。
追逐彩云的月轮路过窗外的山丘,光影明灭迭变只有一瞬。
但赫尔墨斯也只需要这一瞬。他骤然清醒过来,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站在涔涔的夜风中,赫尔墨斯在心中郑重问候了一番某位多事的爱欲之神。
次日,潘多拉醒来之后,发现窗外多了一间石头建筑物。比起普通房屋,那构造更像是神祠。当他问起时,赫尔墨斯淡然解释说:
“我在伊利西昂的暂时居所。”
潘多拉点了点头,觉得很合理。不愧是神使赫尔墨斯,不仅什么都知道,还能在一夜之间就建起那么气派整洁的神祠。
比较了一下两栋建筑物的大小之后,他又不禁猜想:奥林波斯山巅的金色殿堂那么宽敞宏伟,他居住的小屋对神明来说自然太局促了。昨天晚上他大概待得不太舒服,另外造一间居所同样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