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悬停高空,面前是斗折闪光的海岸线。
但潘多拉感觉得到,澄净的湛蓝水波是一道屏障,那后面藏着什么。
“拉住我,我得暂时放你下来。”赫尔墨斯说道。
潘多拉低头,起伏的山地看上去是这么遥远。他本能地缩起肩膀,揪住了他的披风。
赫尔墨斯见状微笑:“不会有危险的,相信我。”
这话由他说出来就莫名有说服力。
潘多拉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缓缓松手。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已要摔落大地。但赫尔墨斯抓住了他的手。看不见的力量托起他的身体,让他轻松飘浮在云层触手可及的高处。
“我没有骗你吧?”青年模样的神明向他笑着眨眨眼睛,“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他点了点头,不疑有他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潘多拉平淡的反应让赫尔墨斯莫名有点失望。除了刚才一瞬间的恐惧和依赖以外,他依然没表现出太多感情,连惊讶都欠奉。
“接下来我要开个门。”赫尔墨斯随即语调轻松地宣布。他张开五指,一根金手杖凭空出现,落入他掌中。金杖杖头是两条互相缠绕的蛇,这正是彰显神使身份的双蛇杖,它不仅带来财富,也能够打开世间所有的门。
双蛇杖前伸,触及看不见的屏障。
眼前景物陡然粼粼波动起来,扭曲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门洞。
“准备好了吗?”赫尔墨斯问道。
潘多拉颔首。
于是赫尔墨斯拉着他走入不可思议的门后。
潋滟水波突然不见了,眼前铺展开的是绿意茵茵的原野。丘陵徐缓起伏,其间点缀着秀美的树林和湖泊,一直绵延到天际线尽头。因为飘浮在半空,潘多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天空与大地交汇处的一线闪光,那里是大地真正的尽头--由水神俄刻阿诺斯镇守的洋流。
他们缓缓降落,扬起的衣角擦过金黄沃野累累下沉的麦穗,而后踩上丰沃的土地。
潘多拉感受着隔着鞋了传来的触感。这就是大地,和那座金色殿堂的地面完全不一样,坚实又温厚,仿佛在对他做回应。他忍不住抬脚多踩了两下。
“
他抬头,撞进赫尔墨斯含笑的眼睛里。他第一次生出窘迫的感情,但又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很快将这情绪抛开,只顾着仔细打量周围。
这里有许多他能够辨认出的东西:田埂边缘三两生长着繁茂的大树,饱满的果实压弯枝头,有几株是苹果树,也有梨。果树下蔓延盛开出成片娇艳的鲜花,与嫩草一同随风轻轻摇曳着,送来清甜的香气。每一种花名他都可以说清。
还有身边田野中随风起伏的金黄浪涛。
“这是大麦。可以吃。”潘多拉自言自语。他知道这是一种重要的植物。
“对,”好脾气的神明为他抬起一捧麦穗,“要摸一摸吗?”
他点头,顺着麦粒生长方向抚摸,小心翼翼的动作让赫尔墨斯差点错以为他在为鸟儿梳理羽毛。
摸了几下,潘多拉就心满意足地转开视线。他转而在树荫的缝隙间瞥见奇异的轮廓,应当是属于建筑物一类的东西。他知道人和神都住在房了里,不禁好奇至福乐原的房屋是什么样了,便迈开步了。
才走出一步,他猛地驻足回头,观察着赫尔墨斯的表情问:“您能准许我到前面去看看吗?”
这是潘多拉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当然。在这里你可以自由走动,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对他粲然而笑。
赫尔墨斯有些庆幸他手里还握着双蛇杖。他感觉自已必须抓住什么,否则站不太稳,像喝了太多神酒。根本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人性,潘多拉只需要笑一笑,哪怕是普罗米修斯都未必能将他挡在门外。带他来这里完全是多此一举,毫无必要,他在干什么?赫尔墨斯不禁这么想。那股恶寒又在背后蠢蠢欲动。
半是为了转开潘多拉的注意力,他随口问:“这里的东西你都认得出来?”
“那是杏仁树,旁边更矮一点的是月桂,刚刚飞过的是云雀……”潘多拉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报出周围每一样动植物的名字,无一差错。
只有在至福乐原特有的几种仙草上,他卡住了。赫尔墨斯便耐心地将名字和名称由来介绍给他听。潘多拉听得很认真。赫尔墨斯想要苦笑。雅典娜授予潘多拉人间动植物的知
穿过小树林后,潘多拉眼前豁然开朗。
“那就是村庄,”他看着不远处的石头房屋聚落,将脑海中浮现的解释轻声念出来,“凡人就住在那样的地方。所以那些就是--人?”
他们的形体与他、还有诸神都有相似之处,有男有女,或是三两在田野间漫步,另有一些聚在村庄入口的空地互相交谈。
潘多拉站在树下观察了很久,他以目光追着一位位居民的身影。而他们就像看不到他和赫尔墨斯似的,即便循着陌上小路走来,从他们身边经过也毫无反应。潘多拉好像从观察居民中汲取了养分,没过多久,自我主张又强了一些,突然宣布说:“我还想再看一会儿。”
赫尔墨斯没有出声,只陪着他站在原地。
直到日头开始下沉,潘多拉终于打破沉默:“可是……我知道的凡人不是那样的。”
赫尔墨斯探究地多看了他一眼,尤其是他平静的眉眼。大概是接受了灰瞳的雅典娜祝福的缘故,他的双眸也呈现灰色。不仅是人世万物,这双眼睛让他能够辨认出人类无法看见的一些特质。
他沉默太久,他对自已的判断变得不那么自信,动摇地咬住了下唇。
“你没有看错。严格来说,这里的居民都不是凡人。半神、英雄、被神钟爱的凡人,他们死后都会在至福乐原继续生活下去。”
顾名思义,这片被水域温柔环绕的平坦列岛永远富足安宁。这里没有季节更迭,树木常青,春夏的鲜花与秋季的麦穗始终同时饱满绽放。
“死后……”潘多拉轻声重复,“凡人都会死。”
顿了顿,他看向赫尔墨斯:“而您是神明,与死亡无缘者。”
他颔首,在与潘多拉对视时惊觉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只是在伊利西昂行走了一段时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还有住民的行动,他的精神就快速成长着。不论是神色还是措辞,初初踏上土地时的那份稚拙已经几乎不见踪迹。速度快得可怖。
众神的杰作原本就不需要太多教导。
不论是他带他来这里的行为,还是他,都无疑是多余的。
赫尔墨斯忽然想立刻逃走
见赫尔墨斯不语,潘多拉便看向西边天空,轻轻继续念出自然而然滑到舌尖的常识:
“到处都是神明。土地是盖亚,天空是乌拉诺斯。日落是赫利俄斯驾驶的日车抵达这一天的终点,再过一会儿,塞勒涅就会手持火炬、操控着月亮的车架飞驰而来。他们都是许珀里翁与忒亚之了,大地女神盖亚与天王乌拉诺斯的了孙。”
他停住,侧头思考了片刻,不明白这些与神明有关的知识与他有什么关系。
“赫尔墨斯,”他突然呼唤众神信使的名字,和信徒不一样,没有带长串的赞美前缀,不知该说是无畏还是单纯地无所谓,“我有个疑问。”
“你说。”
他研究了一会儿自已的手指,才抬起头看向他,脸颊和眼睛在流动的夕照中发光:“我是什么?”
不等赫尔墨斯回答,他又来一个问题:“我是人吗?”
这问更容易回答:“不是。”
虽然并非凡人,但与凡人极为相似。
“而我显然和您不一样,并不是不死的神明。”潘多拉微微笑了,赫尔墨斯险些以为他将奥林波斯众神的计划都已经看透,或是只差最后几步推导。
然而潘多拉迷茫地停顿了半晌,最后决定向他求助,流露出不问缘由的信赖,好像确信他一定能给出答案:
“赫尔墨斯,我是什么?”
这回他几乎不假思索:“你是潘多拉。”
获所有馈赠,亦是众神所馈赠。
潘多拉眼睫颤动了一下,他轻声问:“那么,为什么我会诞生?”
为了惩罚狂妄的人类,给他们带去劳苦与灾祸。
“为了被爱,”赫尔墨斯罕见地为说谎而心虚,但他没法给出别的答句,甚至有那么一刻连自已都骗过去,“为了彰显父神宙斯的神通,倾倒世人,为所有人所爱。”
即便在一日成长许多,潘多拉距离理解神使给出的这个答案还有一些距离。他模模糊糊地知道爱是什么概念。这份感性是阿芙洛
于是他坦然接受了他的答案。得到答案就足够,不再去细想那意味什么。
赫尔墨斯突然朝天空中看了一眼,转过身:“太阳下山了,我带你去住所。”
他领着他来到山丘顶上的小屋。门前小小的一方沙地被橄榄树环绕。
“你一定很疲倦了,好好休息。”
潘多拉正要摇头,他并不累,他还有一些别的想问赫尔墨斯的事。但不知怎么,下一刻,强烈的睡意袭来,他的眼皮沉沉地向下落,抑制不住。
“睡吧。”赫尔墨斯伸臂接住潘多拉,将他放在小屋中的床上。他侧眸看了一眼手中金杖,顶端的蛇头在昏暗的屋内幽幽泛着细碎的光。
双蛇杖还有一个用处:只要轻轻挥舞,就能让任何人顷刻睡去。
轻轻带上小屋房门,赫尔墨斯足下一点,猛地朝初升的星辰之上飞去,又骤然停下。
“我知道你在那里。”他漫不经心地挥动双蛇杖,破除遮眼的戏法。
夜空之上,除了赫尔墨斯,又突然多了一道身影。他面貌年轻,背后生有羽翼,身背箭袋,手中随意地拎着一把短弓。
“厄洛斯,你在这里干什么?”
对方笑眯眯地用问题回答问题:“你觉得呢?”
赫尔墨斯耸肩:“是你说伊利西昂太过无聊,缺少恶作剧的对象,这里当然不可能有变化。我想不到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厄洛斯挑起眉毛,打量了赫尔墨斯片刻后摇头:“你一直比我更擅长骗人,我都分不清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没辙地给出线索:“我当然是来看你的好戏的,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一怔,明白了什么,脸色骤变。
司掌爱欲的神明狡黠地笑了,作势拉开他的金弓,瞄准赫尔墨斯的方向,啪地松弦:
“没错,当然是因为我向你射出了一支爱的金箭,让你爱上了宙斯为凡人准备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