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以身作饵追查放生寺, 张子非意外寻到虎符。二人互视几眼，十三道：“大太监毕安前几日刚刚启程来金陵。说是探侄儿，多半要跟这个青衣太监会合。如今太上皇踪迹皆无, 锦衣卫亦难保何时转头投靠新君。没出大事, 青衣太监不会轻易离开此地。”
张子非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
“先放回去, 下次再来取。”十三思忖道，“我也觉得，放生寺不大像是另修的太上皇陵寝。”
翅子窑鹰爪孙的德性, 十三自然比张子非清楚。遂依言而行。待她回来，十三已编排好了后头的剧本。
这宅子里并非没有护卫。大约岁月静好的时日太久，两个在后院石桌下棋，一个围观；还有一个拿着花剪收拾花木。正房中两个人依然说着闲话。忽闻疾风乍起, 不待他俩回过神，一名穿黑衣、戴花头巾、蒙黑面巾的女刺客已将匕首横在了青衣太监脖项上。
当官的老头正欲呼喊, 刺客低声喝到：“不许出声！否则我杀了他。”说话间匕首假意压了压。
太监低喊：“女侠饶命！”
老头问道：“女侠有何见教？”
刺客道：“我叔父被你们抓了，拿他来换。”
“我们何尝抓了女侠叔父！”
刺客冷笑道：“我是承德邀月夫人的朋友。”
“老夫不认得什么邀月夫人。”
“你不认得，与你有勾结的放生寺和尚自然认得。”刺客道, “那庙里的屋舍、树木，连茅厕都与邀月山庄一模一样, 只缩小了六七分。扬州城自然不如她那边开阔便宜。”
老头太监大惊失色, 互视半晌。老头颤声道：“那邀月山庄……与放生寺一模一样？”
“没错。四叔陷入放生寺, 我入内寻找不得踪迹。后他们另抓了个人。我见只寻常关着，便去别处歇息。待天明醒来，人已没了。我忽想起那屋子下有地道, 保不齐是从地道送走了。一找, 果不其然。追到吉龙绸缎行, 趁人不备查他们的账册子, 得知大早上送出一批货品去金陵。再追上绸缎行的货车，直跟到此处。”
老头太监面面相觑，许久出不了一声。
刺客接着说：“你这厮穿得寻常百姓似的，那老头是个官老爷。他坐下首、你坐上首。你必定比他值钱。将我四叔放出来换你。否则——”她冷笑两声，“便是你们甄大人，或老狗甄应嘉，我也不惧他。”
老头太监再互视。此地属江宁织造局之内，乃织造郎中甄应勉辖下。尽人皆知，他得听他哥哥甄应嘉的。寻常百姓并不能从官服认出品级，也不清楚甄氏兄弟都是几品。刺客想来只是个草莽。
老头试探道：“其实本官比甄大人还能做主几分。”
“我管你们翅子窑鹰爪孙谁能做主。”刺客不耐烦道，“我只救我四叔。”抓起太监往外推。老头忙跟着。
三人走向西厢房。只见才刚带来的俘虏依然被捆得结实，横躺在廊下。听他挣扎喊到：“女侠女侠！待会儿记得连我一道救走！你答应了的。”
刺客“嗯”了一声，推太监进屋。地道入口黑漆漆露着，办事的男人依然昏迷。刺客皱眉：“忒娇弱，这么久了还不醒。”
老头呆了一瞬，看了眼手下，又丢脸又想笑。也没别人可使唤，老头只得亲自推喊。
男人悠然醒来，大惊：“大人，这？”
老头哼道：“你也忒娇弱。”转身跟刺客拱手，“敢问令叔尊姓大名？”
“姓桃名叶仙，三十六岁，比外头那个早两日陷你们手里。”
老头朝手下男人使眼色：“听见没？快送桃四爷出来。”
太监也喊：“送桃四爷出来！快着点儿。”
偏外头的俘虏又喊：“四爷桃叶仙！女侠莫非是桃谷六仙之后？”
刺客淡然道：“不用搭理他。”手腕稍稍用力。太监刚尖叫了半个音，让她捂住了嘴。“我知道你们还有四个人。休惊动他们，快着些！”
男人不敢耽搁，抬手从九宫八卦盘前那副画的卷轴中抽出个半尺长、钥匙模样的东西，拿着下了地道。刺客眼神微动：亏的十三大哥没贸然进去。
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地道里终于有响动，男人领着熊猫会那位兄弟慢慢爬出。
老头率先喊声“来了来了！”外头俘虏也喊：“可是桃四爷么？令侄女答应了连我一道带走。”
熊猫会的兄弟自从在下头听见喊“桃叶仙桃四爷”六个字，就猜救兵到了。这会子认出十三的声音，翻个白眼儿。“你才桃谷六仙，你们全家都桃谷六仙。”
刺客叹气：“四叔——”
“哎呦大侄女儿~~”这兄弟登时换了张笑脸，“我就知道大侄女必来救为叔的。”
“跟您老说了多少回，那两下子三脚猫功夫休要四处惹事，您只不听。”
“大侄女，话不能这么说。分明你老子惹事更多些。不信你问外头那小子。哎，四爷和大爷谁惹事多？”
俘虏躺在廊下喊：“江湖中尽人皆知，大爷最爱惹事。”
“桃四爷”点头：“这话我老人家听着顺耳。大侄女，你既答应了他，就带走吧。”
刺客再叹：“我纵有三头六臂，也当不得你们……罢了。这位大人，烦劳送我们到莫愁湖，多谢。”
老头急了：“女侠，一人换一人。”
刺客冷笑道：“然后喊你们后院那几个一拥而上？”手中匕首一压太监脖子。
太监忙喊：“莫愁湖就莫愁湖！女侠乃顶天立地的人物儿，必言而有信。”
俘虏又喊，“桃四爷”径直走出门外。须臾俘虏精神抖擞进门来，一躬到地：“多谢女侠相救。”
屋中的太监、老头和男人都大惊：这桃叶仙放人只片刻工夫。捆俘虏手足的绳结非比寻常，他如何这么快解开的？
六个人遂同离小院，穿过个小门离开江宁织造局，雇了辆大马车。车夫极淡定，看见蒙面人和匕首都只略惊了一惊，将他们送至莫愁湖畔。“桃叶仙”又雇两艘小船，自己和俘虏上一艘，刺客和太监上一艘。老头琢磨着待会儿必是刺客跳上她四叔的船，便吩咐男人赶紧回去喊帮手、自己盯去处。谁知船行至芦苇丛，三贼同时跳入湖水，独留太监一人在船上。不多时，岁月静好的四名护卫赶到，救太监回岸。
太监惊惶不定跑进屋子，先掏出枕头中的紫檀木小匣。见东西完好如故，松了口气。旁人也查了一圈，只丢了一件东西：困俘虏的两根金胆麻绳少了一根，多半被他自己顺走。
既出如此大事，老头儿先命那男人去查问前头的道士可觉异样。道士说他连续两天早上都闻到了肉馒头味儿，可他没吃肉馒头；倒是厨房连续两天早上都丢了肉馒头。男人心想，必是蒙面女刺客偷的。
回到院中商议良久并无头绪。太监慢慢的说：“承德……承德。早年，教养女细作的大庄子，就在承德。”
下午，毕得闲把不明和尚喊去，询问他可曾听过桃谷六仙。和尚说是六个性情古怪、模样丑陋、武艺高强的怪人，名字叫桃根仙桃干仙等等，隐居华山。毕千户询问桃大爷的女儿，薛蟠茫然道：“女儿？他们娶得到老婆？”毕得闲又问邀月夫人。薛蟠道：“听闻是燕赵人氏，绝世美女。爱强抢模样清俊的男宠，有一个妹子一个养子。就这么多。”老毕遂知他也没头绪，打发走了。
屏风后头转出那四品老头，眉头紧锁。“毕大人可能寻得到？”
毕得闲摇头：“锦衣卫监察百官、兼知巨贾，不熟草莽。”
老头正色道：“那三个人，务必寻出来杀之。”
毕得闲面无表情拱拱手：“下官遵命。”
“毕大人预备从何处下手。”
“下官愚钝，无有头绪，请大人赐教。”
老头咬牙跌足，转身便走。
青衣太监就等在门口的马车中。见老头回来忙问：“老大人，如何？”
老头叹气，细说一遍。“老夫也不能告诉他究竟怎么回事，只说‘千万要紧’。他虽答应‘遵命’亦空口白话。九成不了了之。”
马车离去，拐弯时车底留了个人下来。车中二人倘若看见，必然认出此君便是被刺客顺手救走的那位俘虏。
再过个把时辰，欧阳二叔借送水晶菊花糕的名头溜达来了趟薛家。趁机告诉小和尚，毕得闲压根没打算去找什么桃谷六仙，纯粹敷衍，你也用不着留心。方才的老头官居少詹事，姓邱。薛蟠表示没听说过。顺便的，朝廷已发出调令。正在上海好好学习的欧阳敦之父，即将接手北静郡王兵权。等二将军启程，西北欧阳家诸事平定，便有工夫处置欧阳敬过继了。欧阳二叔红了眼圈儿，连声诵佛。
忠顺王府有套完整的官员档案。前两年林黛玉开始学习朝政，觉得许多事连贯起来十分有趣。干脆命人誊抄一份送回江南，得闲时她研究着玩儿。送东西的事儿随手派给薛蟠处置，薛蟠便假公济私、派自己的人手送。先送到薛家、命徒弟觉海誊抄个拷贝二版，拷贝一版再送去姑苏林府。
薛府和忠顺王府中间隔着王芙蓉的宅子。因她本人将长期主持高丽事务，宅子便空了下来。拷贝二版官员档案遂存在那儿，大家查阅方便。送走欧阳二叔，几个人赶去隔壁一查：从本朝立国，唯有一位詹事府少詹事姓邱。彼时太上皇还是个太子，邱大人也是个少年探花郎。
偏这一段“近代史”竟是林黛玉研究过的，旁边有她的小注。负责拷贝之人老实照抄下来了。她写的是：邱少詹事后遂无踪。老圣人即位，其同籍进士邱某只二甲末位，竟官至从一品。
如今的户部尚书碰巧姓邱，也是近几十年唯一一位官居从一品的邱大人。
十三探头哼道：“二甲首位有几个能混上侍郎。”
薛蟠啧啧道：“邱少詹事替老圣人效了一辈子死力啊，没半点自我。对比下另一位探花林如海。站在老圣人立场，补偿他兄弟个高位说得过去。六部里头，户部差事是最难对付的。国库还没钱。能扛得下来，说明邱尚书也不算太差。也许只是不会写文章。”
张子非拿过卷宗几眼瞄下来道：“他若让贤给卢慧安做，管保不出半年、户部焕然一新。国事岂能拿来做人情使。”
议论了会子回到薛府，恰逢“桃叶仙”醒了。中午他们从莫愁湖逃走，回到薛家收拾一番。那哥们累得厉害，便先睡去。这会子方说起经过。
前头遭遇和十三一样，就是直接被邱大人手下的“娇弱男人”扛入了地道。那位脚程极快，在地底下跑起来都跟刮风似的。再上出口时使上了卷轴里的钥匙打开机关。地道口是一片阴郁小屋子，出去后豁然开朗。那儿像个庄子，屋舍成片不计其数。里头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少说数百位，都只研究如何破解某处陵墓的机关。有人告诉他，庄子只能从地道出入，逃必逃不出去，每年都会死许多不信邪的。“桃叶仙”看着也不像是有本事的，故没受重视，管事的直接将他归入了混吃等死一列。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成了第一个回去的主儿。
因问庄子里对付的是什么陵墓。“桃叶仙”这两天也只大略熟悉了下环境。因对营造、机关等一窍不通，虽看过图纸和烫样，全无概念。不过他方向感极好。既然已知地道起点是江宁织造局西北角，大致能从地图上推测出，庄子在清凉山。且出地道时爬了好高一段陡峭台阶。
薛蟠打了个响指。清凉山既不高也不深，能搞地毯式搜查。
忽有人来报，收到扬州鸽信。原来放生寺主持玄机老和尚今儿忽然离寺出门，踏上宁扬快速马路。
薛蟠微笑道：“大概是来找贫僧的。老和尚上了年岁。纠结多日，终究想看看自家晚辈。”
因喊薛宝钗过来，问她最近可见过史湘云没有。
宝钗眼睛一亮，击掌喊：“大哥哥，你已知道了？你从哪儿知道的。”
“嗯？什么情况？”
宝钗皱皱鼻子：“忠靖候史鼎大人本尊亲自给湘云来了封信，让她赶紧回京去。”
“作甚？”
“端王不是当了皇帝么？卫家这几年碰巧跟着他打仗，混到点子从龙之功，耀武扬威。卫若兰要史家送湘云到俄罗斯去成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