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非、王大叔和两个向老头联手忽悠穆少将军, 王大叔写勒索信纯属凑巧。此事怎么瞧都不可能。张向三位皆是眼睛里不揉砂子的主儿,岂能帮奸细?思来想去,小穆终于勉强相信。
向二将军看看日头, 说自己去预备午饭。向大将军招手,喊两个年轻人到巨岩上试探武艺。王大叔巴巴儿干撂着。
下午, 张子非领王穆二人脱谷壳。穆少将军见了碾子才知道,自己干的是驴子的活计。难怪方才王大叔笑得不怀好意。
谷子确实不多,三人没多久便碾完了。张子非和王大叔开始站在风口上扬谷。小穆看了会子,觉得这活计容易得紧,也嚷嚷同做。张子非让先少捞点儿练几把。看他动作轻快、时机抓得很准,便由他做去。
看谷子扬得差不多了,张子非撂下他二人继续扬谷,自己开始筛糠。穆少将军大笑:“难怪人家说抖得像筛糠,果然贴切。”
张子非摇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少爷少将军, 纵然四体殷勤,终究五谷不分。”
穆少将军随口道:“张大妹子在皇孙手底下做什么差事。”
“我不是你们皇孙的人。”张子非淡然道, “我们跟着何先生。何先生让我们做事也得给钱, 钱给少了我们自立门户。不像你们似的, 生是皇孙的人、死是皇孙的鬼。”
“哦。张大妹子在何先生那儿做什么差事。”
“我是走江湖的,到各处绿林码头找活计。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瞧着真不像。”
张子非不答, 只管做事。捱了会子,小穆又重新扯话题。
磨蹭到黄灿灿的谷子全都变成白花花的大米, 小穆还挺有成就感,围着米堆转悠来转悠去。王大叔在旁看着好笑,道:“少将军今儿辛苦了。”
张子非无语:“他做的活计最少。”
“他最累。”
“毫无技术含量。罢了罢了您老爱说什么说什么。”一壁说, 张子非转身去解小独轮车装米。
穆少将军忙说:“我来装我来装, 免得听见声‘辛苦’都遭人抱怨。”
一时收米入仓, 张子非正色道:“王大叔今儿还是暂留岛上吧。回去令祖父不好处置。等商议停妥了再说。”
穆少将军方才已仔细回想过王大叔今儿从头至尾的神态语气,都不像是被逮住的细作。兼方才脱谷壳前后待自己甚和蔼亲切,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不由自主的又信了其言几分。给岛上送人手是多难得的机会啊!过了这个村还真不见得有这个店。遂答应下来。就是正经的屋子只有两间,两个老头一间、张子非一间。如此王大叔只能去柴房暂时打地铺,来日慢慢的再修屋子。
日头西坠,两位向老头表示没有穆家孩子的晚饭吃。小穆就这么白干一下午活、空着肚子自己划船回去了。
向家兄弟和张子非待王大叔都笑眯眯的,开始动手操持晚饭。晚饭也丰盛,把王大叔当客人对待。王大叔受宠若惊,可内里总觉得这老小三位全都是笑面虎。
一时晚饭完毕,碗筷也都收拾好了。向大将军一句话,四个人齐齐整整坐在了巨岩顶上。东边新月成勾,满天星斗如灯,四面零星的鸟声兽语虫鸣不知从何处传来。张子非提了茶壶茶碗上去。他们家没有茶叶,只喝白开水。
向二将军抬抬下巴:“张丫头,你说。”
张子非与王大叔正好面对面,严肃道:“王大叔,贵府这事儿,您一说我便有底了。”
王大叔惊喜得站起来:“大闺女!你有法子?”
“本是绿林中使烂了手段,可也并非独绿林人会使,最初便是从大户人家流传出来的。”张子非轻叹一声,“且……这种事,也很难猜出人家的目的。”
王大叔想了半日才说:“张姑娘,你说明白些。”
“您老方才多半已经猜到几分端倪,只不愿意接受罢了。也好,我明着说吧。”张子非喝了口水,“举个例子。多年前,有位清正官员遭奸人陷害,改名换姓流落江湖。他眷属回到原籍,族中小人纷纷欺辱。于是我上他们家祠堂祖坟捣鼓一阵子,假借祖宗之名告诉族长那位大人官运未结,族长遂庇护其家。后来,害人之人因别的事倒了台,对手详查卷宗、查出冤案。为表朝廷英明公正,那位大人官复原职。族长极得意,见人就显摆祖宗显灵给他、才能保住本族大官妻儿。”
王大叔懵了。“祠堂……不是祖宗显灵。”
“不是。是我偶然路过、顺手为之。连那位大人自己都是很久以后再跟我遇上,才知道的。”
向二将军道:“如此说来,什么祖宗被鬼兵抓去了,多半也都是假的?”
张子非点头:“必定是假的。王大叔,你们家跟东平王府的老王妃有关系么?”
王大叔猛然吸气。此处静谧,旁边三人皆听得分明。“没关系。”
“那我就猜不出端倪了。”张子非思忖道,“且不论对方要了编钟去想做什么使,头一个目的肯定是想要编钟。两个先决条件:一是要保证王大叔弄出编钟后,他能拿到手。这就必与你家有关系,不然怎么知道你拿到没、何时拿到的?”
向二将军插嘴道:“拿到之后不是要埋回去么?”
“既然认得王家的人,自然知道埋在哪里。再挖出来不就行了?”
“也有道理。”
“二是他得知道东西在这岛上。除去东平王府,就只有永嘉郡主知道了。郡主既然肯让顾芝隽把东西拿走,显见不是她。岂非只剩下东平王府?他们家还要帮外孙女争养小皇子。邓贵人乃穆少将军未婚妻。如果邓贵人其实是吴贵妃埋在周皇后身边的钉子,那可就有意思了。周皇后输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输的。”
王大叔脑子里何尝有过皇后贵妃皇子这些东西,呆若木雕泥塑、许久回不过神来。倒是向二将军饶有兴致道:“那套东西,吴贵妃得用么?”
星月微光,不大看得清神色。张子非依然含笑看了老头一眼,侃侃而谈。“自然得用。最有望当太子之位者有三,周吴二位的养子和九皇子。不论九皇子、周皇后之子都有个大麻烦:母族势力不足。唯吴家不怕。能否稳住朝纲本身就在择定太子的考量范畴。比如说,这套东西机缘巧合被吴贵妃侄儿挖出来,因小孩子不认得、当作有趣古物敬献给姑妈。楚庄王乃一代英主,编钟亦为重器。吴贵妃养子可凭此拿到‘天定之子’名声。再有,这东西太上皇几十年前就想要了。吴贵妃若将之上贡,老不死可带入陵墓。”
向二将军想了半日,击掌道:“老夫明白了!周皇后养子占了身份优势;穆家的外孙子想当太子,独缺个盖过他的名头。”
“不错。”
“那个九皇子又是怎么回事?”
张子非娓娓道来,科普梅容嫔母子。“娘儿俩占了独宠。康王想让名重势轻的周家和势重名轻的吴家鹬蚌相争、他们好渔翁得利。”
向二将军嗤道:“连立太子都得绞尽脑汁,皇帝当得什么趣儿。”
他们只管滔滔不绝说些后宫前朝事,王大叔越听越心乱如麻,脑中转十几个念头一个都不敢深想。许久,双腿微颤起身行了个礼:“二位老将军、张姑娘,我……我想去别处站会子。”
张子非道:“这地方山势险峻、道路蜿蜒,虫蛇野兽也多爱夜里出没,您老不可乱跑。两位老前辈——”她抱拳道,“王大叔心绪难定,咱们把这地方让给他吧。他好静思因果、捋一捋思绪。”
向大将军嗤道:“偏是你这小姑娘好心肠。老夫才懒得管他。”
“行、行,您老瞧我个面子。王大叔回头也不用谢您,只谢谢我便了。”
“不用他谢我。谁要他谢。忠又不忠到底、贪也贪得不爽利。”口里说着,向大将军站起身,甩开衣袖大步流星朝梯子走去。向二将军紧跟其后。
张子非将其余三个茶碗收拾进篮子,想想又取出来,叠成一叠拿在手里、篮子留在石桌上。“王大叔待会儿下去时,烦劳把水壶和您的茶碗装进篮子提回去。”
王大叔双手捂住额头,胳膊肘撑于石桌,颓然道:“我乱得很。”
张子非放下茶碗想了想:“时间线最要紧不过。您只好生回想,你们家祖坟和祠堂出事是在什么时候。”
王大叔怔了许久,倒吸一口冷气,不言语。张子非瞧他这模样,应当是想通了什么关节点。轻叹一声,拿起茶碗欲走。却听王大叔在身后说:“就是少将军被送来那阵子。”
张子非遂又折返回来,重新坐在他对面。“先是太子坏事,而后锦衣卫查出小穆之父投靠太子。东平王府将小穆送到老穆身边。同时你家祖坟祠堂出事、高人算卦说要埋回楚庄王编钟。可对?”
“对。”
“您老给个实在话,东平老王妃王氏究竟是不是你家亲戚。”
王大叔呆了半晌,终于低低的说:“……是。”
张子非点头:“如此就对了。若不是,前后压根连贯不起来。老王妃身为王家姑太太,知道那套东西的来历。这个藏宝山洞本为秘密。梁王告诉了老婆顾妃、顾妃告诉了姘头义忠亲王、义忠亲王告诉了心腹穆将军——小穆的父亲或祖父。穆将军又告诉了伯父或兄长东平老王爷,王爷告诉了王妃。那会子王妃大抵已有盘算:三个外孙女最小的模样最好,也快到可以进宫的年纪了。”
王大叔脑子不由自主被她带跑。“东平王爷可知道?”
“我猜不知道,或是当时不知道。东平王爷与义忠亲王之私交并不作伪。朋友落难那个点儿,尚不会盘算着谋朋友留给女儿的东西。至亲至疏夫妻。王妃与义忠亲王并无交情。惦记丈夫已死的好朋友的东西,那东西还是人家从自己娘家抢走的,天经地义。”
王大叔闭了闭眼,许久才说:“我……本是王妃族中之人。”
“嗯。”
“奉族中之命,投靠东平王府。”
张子非笑了:“合着王妃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偷偷往丈夫手下掺自己娘家的人。投靠门路也是王妃指点的吧。”
“正是。而后又奉王爷之命,去了我们将军营中。”
“真看不出来。您老这憨厚模样,居然是个双面间谍。”
王大叔苦笑:“正因为性子憨厚,才被王妃、王爷和我们将军挑中。”
张子非面露讥诮,夜色深沉看不出来。过了会子思忖道:“祖坟牌位这事儿,算得上狠厉手段。闹别人家也罢了,闹自己娘家……且你原本就是派出来帮她的。莫非当时王家家族内部有分歧?某一伙人依然愿意帮东平王妃、另一伙人已经不想帮她?”
王大叔僵住了,许久一言不发。
张子非又道:“我若没记错,东平老王妃出身平平。那会子王爷还是个少将军,跟随父亲打仗,去一户乡绅家里强征米粮。王妃乃乡绅甥女,挺身而出、替舅父据理力争。因美貌出众、胆气过人,被王爷一眼相中。偏王妃是读书人之后,听闻王爷家已娶妻,宁死不从;王爷也没法子。谁知不到半年工夫,王爷之妻于老家病亡、并未留下子嗣。闻讯时东平王爷尚未移兵,想起那位不肯做妾的才貌双全小娘子,翻回头去求娶。”
等了许久,王大叔依然不言语。
张子非岂能放过他。“等等!你们家不是行伍出身么?文武双全?那岂能是寒门小族?”
王大叔逼不得已,只得说:“我们家确是行伍出身。王妃她舅舅才是读书人呢。”磨蹭半日,“彼时天下大乱,她母亲是我们家仗势强娶的。她父亲又死得早……”
张子非笑了。“老王妃父亲死后,族中待孤儿寡母不大好,她母亲便带着她回到娘家。故此,老王妃从小长在舅父家,对王家感情不深。母女同命,她又被一位来打仗的少将军半强娶了;而少将军也不大清楚她其实是某个有点势力的王家的女儿。之后王家也没对她母亲有多好。谁都没料到,少将军之父后来做了新朝的异姓郡王。再后来少将军继承王位,那位王家早都记不得的姑奶奶当了王妃。重新翻回头想联络上人家,哪能不给点好处?”
东平老王妃和她娘家,从头到尾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