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提出东平王府未见得可靠, 向二将军不免沉思。许久,老头道:“小和尚,你思虑有理。横竖义忠亲王已绝后。搁在东平王爷眼中, 他兄弟的人手虽白白撂着,早晚必是他的。”
“没错。其实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测试。”薛蟠思忖道,“义忠亲王逃出去的那个小庶子, 京中传闻有许多种。就连锦衣卫都无法确定其人多大年纪、是死是活。东平王府关联着永嘉郡主。只要永嘉那儿没有兄弟的消息, 海岛便姓穆。所以如果穆老将军给他家里传信、说皇孙如何如何,看东平王府有无反应——煮熟的鸭子岂能飞走?”
张子非忽然说:“我疑心穆老将军军中尚有东平王府的钉子。”
“嗯?你的意思是穆王爷已经知道皇孙之事?”
“不知道。因为钉子无法离岛。”
薛蟠摸摸下巴:“有可能。那,给个机会?”
“到琼州之后再给。”
“过于冒险。”
“不会。”
“行吧,你做主。”薛蟠不留神瞄到向二将军的眼神, 猛的打了个寒颤, 内里暗叫一声麻烦——那种长辈专用八卦眼神,简直让人梦回三百年后。赶忙转移话题, “永嘉郡主现在的消息, 孙谦知道多少。”
张子非道:“永嘉身边倾慕者众,倒也是个好事。”
把永嘉从泉州拐往松江的路上, 张子非就跟韩先生、唐小山等人偷偷商议。孙谦干了十年泉州知府,初回老家跟个外乡人差不多。因从前顾芝隽险些害死孙大太太, 孙溧对“泉州顾氏”极其不满,而他在江南的实力远强过他老子。故此,永嘉郡主得留个心眼儿, 莫要让孙谦得知自己的准确住址——孙谦当然不会相信儿子和大老婆有可能对付他外室。
唐小山以为有理,便跟同伴们商议。义忠亲王余部个个觉得孙谦玷辱了他们主子, 巴不得跟他再无瓜葛, 悉数联起手来。
刚到松江时, 人生地不熟, 自然郡主在家呆着、手下出去熟悉环境。这群从朝廷追杀下存活的人精,很快摸清楚当地的一些规则。遂租赁了座传统风格的小宅子,布置成永嘉在泉州喜欢的风格。后孙谦终于抽空跑了趟松江看姘头,完全没怀疑永嘉不住在那儿。既是租来的宅邸,平素又不住,永嘉也没大收拾。孙谦知道她爱用精细东西,以为是积蓄耗得差不多了,很是心疼。然而并没有送多少钱来。永嘉其实不缺钱,只难免心冷。
至于孙溧手上的消息,无非是薛蟠做中人给的、和派人从他爹那里套话套来的。既不知道母子俩的真实住址,也不知道祥哥儿念书的学校。
但凡永嘉想跟孙家断掉关联,退租即可。
向二将军听罢,连连击掌赞张子非行事周密、四角俱全,还看了薛蟠一眼。
张子非当即从怀内取出两张轻帛,写了两封鸽信。一封是送回上海的。因为祥哥儿还是个少年、惦记父亲,永嘉与孙谦仍有联络。遂托王海棠想法子让他们彻底不相干,并让孙家误以为永嘉回泉州去了。另一封送往雷州。鸽子过海峡太危险,给琼州的消息都到此处中转。让十三撺掇穆少将军快些调兵过去——修建海盗营寨并非难事,也不用一次修完,没必要等老乔精工细琢折腾八卦迷宫。
薛蟠在旁围观,说了方丈和尚答应派大师兄不通去琼州修庙传法。法空和尚稍惊,没言语。张子非顺手添上去;写完又觉得此事机密,另取一张轻帛、改以密语书写。遂当即下山安排去了。
她前脚刚走,向二将军便把薛蟠拎到门外,又是挤眉弄眼又是跌足。“你小子竟是个棒槌!”
薛蟠装愣:“啊?”
“就那么让张家闺女走了?好赖得用晚饭不是?”
“着急传消息呢。再说我们庙里吃素。”
“你自己如何不去!”
“那是她负责的事儿,我连她把鸽舍修在何处都不知道。”
向二将军抬手敲小和尚的脑门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薛蟠张嘴呆了片刻:“您老人家的脑袋里是跑马了还是怎么的?想到哪儿去了!”
向二将军眉开眼笑:“人家姑娘比你靠谱得多。”
薛蟠正色道:“没错。靠谱的人,不论男女老少,请来铺子里当掌柜帮赚钱、我也给高出市面的薪水。跟娶媳妇风马牛不相及。子非也一样。遇到她喜欢的人,自然会……额,她还真不是主动型,回头我再劝劝。”
“嗐!”向二将军满脸嗔怪,“你二人年岁相当,品貌相配,性情相投。还劝什么@#¥%……”
薛蟠望天吐气,知道这是哪一款了,翻着死鱼眼看着老头。老头说得兴高采烈,见小和尚如此反应,气得一拳头砸过去。薛蟠脚后跟一蹦,头也不回蹿入屋内:“老和尚~~有人欺负你徒弟!”
万没想到老和尚居然也笑眯眯道:“你小子虽着三不着两,倒还靠得住。”
薛蟠急了:“您二位就没想过,我俩各自有心上人?”
俩老头大惊,齐声喊:“什么?”互视一眼,又齐声喊,“谁?”
“额,那个……”薛蟠东张西望想找个方位好逃跑。
向二将军冷笑两声:“你小子且试试,逃得出去我拜你为师。”
“……想也知道不可能。”查看俩老头的神情,薛蟠知道这下麻烦惹大了。
后续两日张子非没上山,薛蟠孤身对抗俩老东西,可谓水深火热。还不算一大票闲着没事打听八卦的和尚。
到第三天下午,张子非匆匆来到寺中。小和尚说不明师兄被他师父和那位老施主拎到后山去了。张子非有事跟东家商量,幸而法空曾提过他早年给徒弟开小灶之处,便过去找人。一株大柏树下,老和尚端端正正席地而坐,身旁放着茶壶茶盏、悠然吃茶。对面一株大槐树上,薛蟠被向老头追着打,狼狈不堪有些好笑。看见张子非过来,法空登时丢了茶盏子,向二将军也甩下小和尚从树上跳下来。二老的眼神好不奇怪。
张子非眉头一皱,看薛蟠非但仍扒着树杈子、竟还把脸往树叶后头藏。乃瞥了他一眼:“有事。”薛蟠硬着头皮下树,满脸谄笑。
原来今儿中午收到了十三辗转从琼州发来的鸽筒。
英雄所见略同,十三和林黛玉两位早已开始联手忽悠人家小穆,让他直接把水军拉过来算了。乔老探花唱反调,使劲儿说他俩没条理。哪有不先修好屋舍的?我老人家还要挖地道呢。就跟男人应当先立业后成家是一个道理。
一句话勾起了穆少将军心底疙瘩。原来家中曾替他订过一桩婚约。当时小女孩儿才刚周岁,算命的说她面相好、旺夫,穆家便以最小的嫡孙把人家定下。不曾想他父亲暗中投靠义忠亲王被锦衣卫查到,尸骨无存。伯祖父东平郡王连夜派人偷偷将他送出京城,几经艰险才到祖父身边。穆老将军假扮遭逢海难、全军覆没,实则依着梁王妃顾氏给的海图寻到海岛,投靠双胞胎将军。如今小穆终于能离开那岛,朝廷也有了新的废太子、不再搜寻义忠亲王余部。遂想托十三打听当年定亲那位的结果。他倒不怕别的,就怕文人之族迂腐、困住人家小姑娘终身。若有消息,也算给自己个交代。
然而他多虑了,文人之族未必迂腐。他前未婚妻邓氏的祖父如今官居户部侍郎,大权在握。邓氏和阮贵人同批进宫,没多久便投靠了周淑妃,三年前已是邓贵人。因淑妃晋封皇后,宫中传闻邓氏不用多久就该升位分了,少说是个嫔。
说到此处,张子非略微迟疑。薛蟠抓起茶盏子一饮而尽,道:“这事儿简单,照实说便是。”
张子非道:“周皇后执掌凤印后三个月,宫中升迁了好几位。然而其中既没有邓贵人也没有阮贵人。”
薛蟠思忖着:“阮贵人虽为十皇子生母,奈何背靠的是袁公公和闻嬷嬷。刚刚倒台、灰尘还没落地。”还是贫僧给弄下去的。“她不升位分也许是皇帝在向太上皇表忠心、您老人家依然面子最大。顺便凸显出容嫔的分量——虽说都生了小皇子,容嫔不升别个也别想升。邓贵人既然早在周皇后得势前便已投靠,不该没她的份儿啊!周皇后脑子那么明白的一个人。”
张子非叹气:“送顾阿婆回上海时,忠顺王府给了个消息。从周皇后晋封后到三皇子逼宫前那几个月,今上……相对雨露均沾。”
“噗咳咳咳……”薛蟠喷了一地的茶。
“有三位怀上了,邓贵人就在其中。”
薛蟠老半天才止住咳嗽,没忍住又笑了会子,才扶额道:“贫僧算是狗血剧情见识得比较多的,都没料到这一出。说起来,皇帝怎么样了?上朝没?”
“没有,逼宫之后再没上过朝。掌案李太监动身回京前特特跑了趟扬州,想劝说林大人跟他一道走,让明徽郡主给打了出去。”
薛蟠摸摸下巴:“要不然,就是想等这三位都生出来看看男女再做定夺。”
“有一位险些没保住。周皇后如今跟头母狮子似的守着三个孕妇。”
“阿弥陀佛。”薛蟠摇头,“这种差事,废后张氏绝对做不了。慧安和信圆也做不了,最多装模作样走一轮形式。天家终于挑对了一任皇后。”
“后宫已成战场,吴贵妃和吴家也急得了不得。”张子非眉头紧锁,“这才三四个月。后头还有一轮生产。”
“呵呵。”这三位想来都不是什么高位分妃嫔。旁人有巴望难产的、有巴望母子平安的,还有盘算去母留子的。“邓贵人,就算想救也鞭长莫及。”
“咱们能影响到周三公子。”
“那就给他传个话,说邓贵人运道好是真的,若害她、保不齐会损自家运势。”
张子非点了点头,眉间依然踌躇。薛蟠偏头瞧了她几眼:“还有什么?”
“没了。”
“十三原信我瞧瞧。”
“没带来。”
薛蟠眯起眼。“待会儿我跟你下山看去。”张子非面露几丝无奈。
两个老头听他们俩说了半日的后宫,脑仁子生疼插不上话。到这会子方互相使眼色,全都殷勤看着张子非。张子非淡然瞧着他俩。薛蟠有点想往树上躲,奈何寻不着借口脱身。
向二将军咳嗽两声,笑容可掬:“张丫头,老夫和这老和尚都算是你长辈吧。”
“老人家有话只管直言。东家你休走。”
薛蟠脊背刚拉直还没站起来呢,就被发现了,只得讪讪的坐回去。
没想到向老头第二句话便是——“张丫头,不明这小子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是什么样的小子?带来我们见见?”
张子非吸了口冷气朝薛蟠望去,薛蟠捂脸。张子非拔出袖子中匕首抛接着玩了几下,似笑非笑道:“东家可曾说过,他自己有没有心上人?”
“他也有!”
张子非诧然,扭头细看了和尚几眼。“什么样的姑娘?何时来带给二位老前辈见见?”
法空和尚道:“他说人家姑娘年纪太小,不论如何也得再过几年。”
张子非眉头一挑,一字一顿道:“年、纪、太、小。东家,比你小几岁啊?两只手可能数得过来?”
薛蟠长叹,放下双手:“张同志,有没有点儿革命友谊?”
“你的革命友谊不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么。怎么,我把拖下水、自己也没全身而退?”
“哎呦雪利同志啊!你都不知道这三天贫僧是怎么过的。那叫一个风刀霜剑严相逼。就这样我都没把你供出去,我还不算好同志?”
“问你人小姑娘多小呢。及笄了没。”
薛蟠耷拉着脸:“方才你不也看见了。向老头险些把贫僧给逼成猴子!老和尚还吃茶看戏,手里只差没抓把瓜子。”
“堂堂户部挂衔的朝廷皇商,连数数都不会?她究竟多大岁数,你总清楚吧。”
薛蟠真想去厨房偷块豆腐撞死。磨了磨牙,心中暗想: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哎,琼州的鸽信里究竟还说了什么?”
张子非一僵。“公务。”
薛蟠趁势站起身:“既是公务,你又不方便当着这俩臭老头的面说,我去看看吧。”不由分说拿起脚就走。
向二将军忙试探道:“张丫头,怎么回事?”
张子非紧闭着嘴,半晌才说:“将来再说吧。”拱拱手,追着薛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