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及笄礼是件大事。忠顺王妃近日一直忙这个, 忘记答应小和尚帮他打听仙姑。好在老八卦众多,随便寻个由头上妙容处问问便好。
妙容告诉她:京里头, 帮贵女们作法的仙姑有两位, 都住在城南, 合称城南二仙。能做些离奇事,也严守秘密。一位姓鲁,一位姓王, 都四十多岁。姓鲁的矮矮胖胖甚是和蔼,姓王的好一副标致模样。正月里姓王的急事离京, 如今只有姓鲁的在。
薛蟠一听, 明摆着王大仙便是三老爷, 全家正威海度假。前儿有两个伙计去送东西,她套人家话、想探听和尚的目的。伙计告诉她这庄子内蕴天地法阵,是去戾气使的。另一个还说,此处已经教化了两个杀人犯,都大悟出家了。她本待不信, 那兄弟随口送她一句“不然呢?”遂信了七八分。
金陵那边, 酒楼左近新添了许多生面孔来回晃悠, 尤其是和兰亭小榭相类的文人聚集处。殊不知欧阳敬平素压根不去那些地方。小伙伴们打好行装预备采集化石标本。柳剑云的母亲本不许他去, 这小子撒娇耍赖使尽法子。最后柳湘莲跟嫂子说自己陪着、还带上马驹儿, 黄氏勉强放行。欧阳二叔倒放心得紧,还叮嘱侄儿带些土产和药材回来。遂与小裘、田大力、牛犊子等一行五人二狗启程往贵州走了。
醉金刚倪二还真上哥谭客栈挂号去了, 想当赏金猎人。薛蟠便送了他第一单生意。说甲方从外地做买卖回来, 惊知姐姐业已亡故。他姐姐身体素来康健, 无端暴毙。死前不久拆穿了街坊的财主太太秃顶、戴假发,那太太气得恨不能生吃了他姐姐。别的街坊说,财主太太花重金请了贵人才认得的仙姑,下狠咒给咒死的。甲方也是个财主。不惜银钱,只要摸清楚那个姓鲁的仙姑底细,自己好去请法力更高强的人物儿来对付她。赏金猎人莫等全部查完才交报告,拿到多少说多少。
对于何大官人介绍的职业,倪二很是上心。既然人家会法术,他也不敢莽撞。当即乔装成卖糖葫芦的,跑到鲁仙姑观中跟小道姑扯闲话。巧遇一个机灵小子也来打听鲁仙姑。虽穿着布衣,观其举止、倪二当即猜出是大户人家的小厮。小道姑透露,鲁仙姑帮某位奶奶咒小妾失宠,只几日便成。小厮还特意打听她们家仙姑能否在特定的日子作法。
作为入行新手,倪二对客户少不得殷勤。当日接单、当日行动、当日通报消息。张子非也在查鲁仙姑,倪二不过是个遮掩。
第二天倪二和那小厮同时去核实消息。小妾确实失宠,因为屋中发现了男人的鞋子。张子非手下趁机跟上小厮,直至进了公主府东北一个小门。小厮是范姑太太派出去的。
张子非稍作思忖已明白了。范姑太太并非想让大侄儿替她惩治老太太,她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太太请的仙姑没本事、溜了,她只管另请高手。大战血魔的和尚虽还在京中,大侄儿心知肚明、不去惊扰便没事。等老太太死了,有大侄儿帮忙,族中也不见得会追查。就算追查,还是有大侄儿遮掩。范大爷被她攥着心上人的消息,又是老太太先动的手,唯有硬着头皮帮她到底。哥谭客栈铁匣子还搭着几个武艺高强、没见过世面的绿林贼寇,雇他们反手给老太太栽个自作自受也不难。
子非猜了个十成十。倪二套小厮的话、小厮当然也套倪二。为着充内行,倪二直将甲方故事告诉人家了。听在范姑太太耳中,已是鲁仙姑法术能弄死人的实证。十三往她书房溜了一趟。案头有张笺子,笺子上写了两个日子、一个已经划掉。划掉的是二月十六,明天。另一个是二月二十。
二月十六,周淑妃晋封皇后;二月二十,王熙鸾出嫁。十三咧嘴一笑:还挺看重那和尚的。且心急,耐不住性子等他们回江南去。
至于某小妾屋中男人的鞋子——每一位法力高强、跟贵妇做买卖的仙姑身后,都有一个擅长栽赃陷害、杀人放火的团队。
封后大典什么的,薛蟠肯定没资格围观。林黛玉若想去也行,可她听说要给新皇后磕好几个头就不高兴了。常规皇家礼仪本来没什么;她一说,忠顺王妃也不想去。无奈,只能世子紧急生病、甚至屋中四五个丫鬟小厮都有症状。忠顺王府闭府,只留个西角门出入。
不明和尚直奔冯家,向冯唐老大人解释——世子前夜吃酒,迷迷瞪瞪惹了只藏疫的小魅回来。贫僧正忙王家表妹出嫁之事,虽察觉府里有些不对,没往心里去。好在那小魅几乎没有道行,再七八个时辰便能肃清瘴气。以防万一,明儿皇后的大日子他们家就不去了。贺礼早都备好,不敢让府里的人送,烦劳冯大人或是宗人府帮个忙。
冯家亲眼看着他把自家快要断气的大奶奶从鬼门关抢回来,焉能起疑?再说封后大典这种事,谁家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忽然不想去?冯唐亲自进宫请示。
皇帝一惊,又有些失望。他满心以为不明和尚是个道行极深的高僧;合着府里进鬼魅都快两天了,非得世子病倒才知道。乃命宗人府去取东西。
戴权最擅察言观色,听几句话便猜出缘故,道:“不明师父年纪尚轻,性情也有几分冒失。再说,上回冯家那东西,他也是送出法宝才劝走的。”皇帝回想了一下,冯紫英当日转述其言,说的是“压根儿赢不了他,本事差得老远”。看来朕高估了此僧。
封后大典当日,忠顺王府阖府睡个大懒觉,清清静静。
另一头,趁着公主府里要紧人物都在紫禁城,范姑太太那位心腹管事悄悄去见了鲁仙姑。
鲁仙姑少不得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待听说“报酬好商量”,已笑开眉眼。扯了半日,方为难道:“只是贵主这事儿要得急,只给三四日,怕不好拿捏准。”
管事道:“唯那日方便。仙姑但有所需只管开口。”
鲁仙姑道:“贫道这地方委实太远。贫道有个法箱,贵主可有法子将之置于离那位五里之内?只是须得在底下三丈深之处,这几日万万不可动它。”
管事掐指暗算:自家和那家相距正好在五里之内,也有颇深的地窖,藏那法箱倒合适。遂返回府中跟主子商议。
范姑太太一听,连往老太太枕头底下塞纸铰的青面獠牙鬼都可省却,少了多少麻烦,没多思忖便答应了。又给了老太太的生辰八字。管事重回鲁仙姑观中。
鲁仙姑先收了笔定金,笑逐颜开。因换上法衣,披发仗剑。唤小道童捧香炉、灵符开路,领着范家的管事,一路颂念咒语、浩浩荡荡奔后堂而去。
后堂有座神龛,鲁仙姑呜呀呜呀折腾足有半个时辰,大喝一声“敕!”神龛“吱呀”开了。管事吓了一跳,定睛看龛中搁着个三尺长二尺高的木箱子,刷了重油、黑漆漆看不出雕了什么。两个十七八岁的道童上前把东西抬了下来。箱上转圈儿贴了十几张黄底朱砂的咒符,一把黑漆漆的老铜锁锁着箱口。又上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姑,展开一块杏黄色锦缎。道童将箱子抬到锦缎上,小道姑小心包好。另外两个小道姑又取来块寻常的蓝底白花棉布,裹在外头打成个大包袱。
鲁仙姑叮嘱道:“日头落山之前务必安置好,再不可动。事儿办完后七天内动不得。第八天只管送来。不可夜里送,须得有太阳之时。若碰巧阴雨便往后延一天不妨事。”管事忙不迭答应。
两个道童帮忙将东西抬到马车上。管事小心护着大包袱,命车夫回府。
包袱上车时,斜对面人家的阁楼上,有千里镜看得清清楚楚。
忠顺王府书房开了两桌,一桌打扑克一桌玩四国军棋。林海是不爱玩这些的,今儿被绑架过来。军棋他不会,只能打牌。徽姨和黛玉固定搭档,原本让小杨王妃和林海对家。没打几盘小杨就气得下军棋去了,薛蟠硬着头皮上。幸而林海虽手艺菜,手气倒不错。多打会子,两位男士也输得不算太惨烈。才刚有点儿起色,门子见报,五城兵马司来了个文吏请不明师父说话。林海忙不迭撂下牌歇会子。
薛蟠赶去外头。原来方才庆王府的薛先生告诉宋捕头,他两三天前偶然看见一位姑娘上马车、形容颇似西江月。只是还没来得及近前,马车已跑走了。犹豫再三,他还是来跟官府说一声。指挥使裘良进宫去了,宋捕头便跟和尚打个招呼。薛蟠连声颂佛,心想大薛先生还挺能掐日子。两三天前差不多是他妻儿的“四七”。就算真死了老婆孩子,古代的大男人也差不多可以节哀顺变、另觅良媛了。
和尚才刚回书房,还没来得及吃口茶,张子非又来了。这回便是那个箱子状大包袱的消息。沉思良久,薛蟠吹了声口哨。
搞了半天,王仙姑和鲁仙姑本是一家人,暗暗垄断了京城高端仙姑市场。光是替人收拾小妾这一个进项,庆王府都不知赚去多少钱。遑论拿捏了无数太太奶奶的短处。
箱子里多半就是用来栽赃范家的杀手组织信物、卷宗。若王仙姑顺顺当当同范老太太做买卖,箱子必送入老太太处。不论老太太还是姑奶奶,皆属范氏一族最有权柄的女人。她们的住处搜出什么奇怪的证据还挺说得过去。范姑奶奶肯上钩只怕更好,她更有幕后大魔王气质。
事既至此,不能再打牌了。有些事的引子,得赶在紫禁城里那些人回来之前撒下。林海如释重负,逃也似的溜回自家院中。
装神弄鬼这事儿,庆王府哪有薛家专业自然?赵茵娘换了身衣裳,自称是薛家的人,求见范二爷。门子说二爷不在家,问有何事。
茵娘道:“抱歉,我忘记范二哥今儿要进宫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姓赵,信知的姐姐,林小姐及笄那天见过他。早些日子,信知看见一副家具设计简图。里头有个带书架的花棱飘窗、窗下设了垂直方向的圆窝沙发。她羡慕得了不得。那个须得依据现场定制。我想看看贵府来日给信知的屋子是什么样的,好命人做东西。”
门子让她说糊涂了,笑道:“姑娘说的这些,奴才半个字听不明白。”
“横竖你告诉他我明儿再来便是了。”茵娘示意随身丫鬟给了他一个荷包,门子连声谢赏。
才刚转身要走,茵娘忽然怔在当场。先是像侧耳倾听什么似的,又四面张望。门子跟着张望,没见半分异样。茵娘喃喃念叨了些话,门子依然半个字听不懂。半晌,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可有不妥当?”
茵娘微微皱眉:“也许是我弄错了吧。没什么。”径直走向马车,上去一步又下来,再张望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方重回车上。马车随即骨碌碌的跑了。门子无端后背发虚。
主子们入夜方回。门子忙赶着向二爷回禀。范小二本是个心大的。听说要给信知定制东西,随口答应一声便罢。
倒是跟着的贴身长随大惊。爷们不长心、奴才自然得费心。信知小姐其实是金陵薛家女儿这事儿,他知道。因不明和尚犯懒、忠顺世子让小魅缠上卧病的事儿,今儿也在宫中听说了。甚至薛家养女赵二姑娘在林小姐及笄礼上大放异彩,他也知道。里外里凑到一处,怎么都像徒弟肖师父、范家出了岔子、赵二姑娘跟不明和尚一般迷糊。遂赶忙跑去求见大爷。
范大爷累了一天,刚想歇息,登时吓清醒了。沉思良久叮嘱道:“既是那姑娘明儿还来,来了告诉我。”长随答应着。
次日赵二姑娘果然又来。为恐范小二听不懂专业词汇,她干脆带了张设计图纸。
范小二一瞧,原来飘窗是探出墙去的一块大窗户。立壁底下做矮沙发,沙发上头是书架。小姑娘可以窝在沙发中读书,甚是有趣。因道:“她个儿矮,如何够得着上头的书?”
茵娘道:“踩沙发圈儿,软乎乎的挺好玩。”
范小二脑补了一下,嚷嚷:“我也要!”
“你的要给钱。”
范小二笑道:“钱算什么。”
正赶上他哥哥掀帘子进来,无奈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