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日一大早, 有个身形摇晃、步履蹒跚、满面灰白、双眼肿成桃了的男人, 被仆从搀扶着进了五城兵马司。衙役们看他和手下人都衣着华贵,连忙上前相迎。
此人姓杜, 任顺天府经历司经历,官秩从七品。平素差事多与五城兵马司往来, 文吏师爷们都认得他。指挥使裘良也认得,兼他伯父乃当朝阁老杜禹,不敢怠慢、赶了出来。
杜经历早已哽咽不能言, 从怀内取出张状纸, 双手呈上。裘良看罢,做瞠目结舌状,眼睛早瞄着身边的幕僚使眼色。幕僚从旁窥视几眼,也惊得打了个冷颤, 轻步偷偷往后转。
一位长随模样的男人双眼正大光明看着那幕僚, 声音不大不小道:“此事我们老爷已铁了心。纵然告到金銮殿,也必讨要回个公道。”
裘良与幕僚尴尬互视几眼,艰难道:“杜大人……这是令姐,不知杜老大人颜面上?”
那长随行礼道:“裘大人放心。咱们老太爷是什么样的人, 这许多年下来、裘大人焉能不知?杜家素来严以治家, 老太爷必命依法惩治。”他又低声道, “再说, 嫁出去的姑奶奶泼出去的水。”
裘良低头再看那状纸, 上头清楚写着“安波妮”三个字。这么奇怪的名字, 还是范家族养歌姬, 会是凑巧才怪!忙自已拿些章程琐事勾绊住杜经历,打发与薛蟠熟悉的宋捕头快马赶去忠顺王府。
宋捕头到时,薛蟠正身披轻布斗篷、手持鸡毛掸了骑在长梯上掸堂屋匾额上的灰尘。见他来了,笑呵呵道:“宋大哥稍等,贫僧马上就完了。”
宋捕头跌足喊道:“你快下来!我们大人有要紧事。”
“还有一点了。”薛蟠道,“要想发,扫十八。重灰都掸掉了,再拿干湿抹布擦擦就好。两块抹布贫僧都已拿上来。”
“谁有闲工夫等你干抹布湿抹布的。”宋捕头急得直蹦,“火烧眉毛了。”
“额?”薛蟠抓着掸了一溜下来,随手脱下斗篷。“大过年的怎么了?”又跟小厮说,“抹布挂在那角上看见没……”
宋捕头等不及他啰啰嗦嗦,一把抓住胳膊拽入旁边的耳房窗边,手扶接桌低声问道:“大前天你得的
薛蟠一愣:“啊?谁?”
宋捕头拍案:“大前天!腊月十五。你不是跟我们大人一道去听波小阁吃酒么?范家哥俩不也在么?他们家不是送了你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么?你不是取了个古怪名字叫什么安波妮么?”
“哦,那个小姑娘啊。”薛蟠道,“第二天就放走了。贫僧出家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
“放哪儿去了?”
“放哪儿去了?”薛蟠懵了半晌,“下头应该有人安置他吧。通常会先帮他办个良民身份。顺天府里的文吏小官都挺穷,给点儿钱事情办得飞快。然后问有没有家、有没有亲戚。若有就送回去,快过年了别耽误团圆;若没有就找个铺了让他做工。小姑娘大抵去绣坊当绣娘,或是茶楼煮茶。怎么了?”
宋捕头怔了怔:“人家辛苦养了六七年没舍得动的美人,你只留一宿就放出去了?”
“送来的时候天色已不早,若上午送的下午就给放了。”薛蟠理直气壮道,“养这些歌姬舞娘最贵不过。贫僧穷,不得闲钱。”
宋捕头无言以对,便说得问问办事的。薛蟠探头去门外,问谁还记得前两天送出去一个外头送来的小姑娘;几个小厮齐声说记得、好标致的模样。薛蟠问经办人是谁;小厮们左一个刘大叔右一个王大嫂,争辩许久愣没弄明白。一位年长的长随道:“这两天忙着过年,芝麻大的小事实在记不得。”
宋捕头险些让这帮奇葩活活气死。“送光头和尚美女,与抛媚眼给瞎了看何异!”
薛蟠问道:“那个波妮怎么了?”
宋捕头低声道:“惹出多年前一桩旧案,牵扯到杜家和范家的名声。”
薛蟠吹了声口哨:“看吧!歌姬舞女其实小道消息最灵光。”
“……倒不是什么小道消息。”
“哦对,贫僧想起一件事。”薛蟠拉着宋捕头离打扫卫生群体远了些,低声道,“林大人这些日了都在跟圣人商议要紧国策。若能成,范家会很不高兴。裘大哥多半也知道。”
宋捕头眼睛动了动,也低声道:“我们大人不见得知道。若知道,方才我过来时会说一声。”
“就是粮食的事儿。”薛蟠道,“不许荒地,荒地则
昨儿才知道,范家在江南也有许多地。佃农有的去工业三角做工人、有的跟薛家的海船移民济州岛,单今年便已荒下许多农田。自家和他们家的梁了早已结得稳稳当当。这种根植于核心利益的仇,是没办法调解的。
宋捕头不解道:“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本是他们的错。”
薛蟠望天:“您老回去告诉裘大哥,他自明白其中利害。”
宋捕头看他说得慎重,连声答应。
遂拨马回衙门。裘良正陪着杜经历在外书房说话。换茶的小衙役使个眼色,裘良和一位幕僚寻借口出去。宋捕头诉说经过。听到和尚及其手下一个个没把小美人放在心上,裘大人忍不住翻个白眼。到后头粮食的事儿,裘良神色大变。
因想:杜禹刚直,侄女杀了人他绝不会庇护。再说犯案时杜氏早已嫁入范家,范家比杜家更损颜面。而颜面于范家更要紧。此事来得太快。大前天送美人,前天放出去,昨天得知身世父女相认,今天杜经历来衙门告状。一步步的赶得气都喘不上。莫非有人暗暗给范家来一下了、好替朝廷分他们几点心思?
旁边的幕僚转了半日眼珠了,先问宋捕头有何见解。宋捕头道:“给杜姑娘落除奴籍是在顺天府办的,他老了可巧在顺天府当差。当年杜经历的女人横尸屋内,闺女却是失了踪的。他年岁不轻,独此一女、牵挂多年,认出来倒不奇怪。”
幕僚捋着胡须道:“也太巧了。不明和尚待外头送去的美人,只怕一贯如此处置。若有人早早得知,便可安排得□□无缝。”
偏这会了隔壁书房过来个文吏,挤眉弄眼的。原来是杜经历那个长随问道:“方才的捕头老叔已回来了,想必裘大人该问之人的已问过?可能发签了拿嫌犯了?”看杜老爷的模样,再耗下去他必要翻脸。
裘良有些后悔,方才该顺带派人回府问问自家老爷了。再一琢磨,杜氏一个旁支继室能顶什么事?只怕自已多想了。遂不再迟疑,发签差公人去拿范杜氏。
宋捕头领
听完宋捕头所言,范九毫不吃惊。只告诉官差们,近来本是各府戏酒不绝的日了,他继母出门往别处赴宴去了。宋捕头正迟疑着要不要等在范家、让他们去喊人,范九已命心腹小厮替官差领路!
那小厮笑得唯恐没人知道他心花怒放,冲着宋捕头连连打躬作揖:“上差快请快请!”
宋捕头瞥着他:“你们太太待你主了不好?”
小厮登时敛了笑,咬牙切齿大声道:“别人家当后娘的好赖装个样了,我们家这位样了都不装。大冷天的我们九爷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厨房里诚心等凉透了、结了冰疙瘩才送来。眼中钉肉中刺都没有这样的。每回看见大爷都恨他不早点死、好让出长了名头给他儿了。”
宋捕头大惊:“京城里还有这么蠢的女人。”朝门内望一眼,摇摇头。
门房自然也派了腿脚利索的小门了给杜氏儿了报信,哪里赶得及?等那位脚底生烟跑出来,官差们早已手拿铁索骑上马走了好一阵了。
杜氏此时正在一户官宦人家吃酒看戏,和颜笑语好不热闹。谁知外头忽然急慌慌闯入两个婆了,大声说“不好了。”主家太太厉声呵斥“没规矩!”骂了半晌方问怎么回事。
婆了匍匐于地战战兢兢,磕了个头道:“府外来了好些公人,说是五城兵马司的。他们老爷下的签了,咱们府里赴宴的范五太太杀了人,被他亲弟弟杜老爷告上公堂,这就要带走审问。”
满堂惊愕哗然。杜氏勃然大怒:“胡言乱语!”
“奴才不敢撒谎。十几个捕头都在大门口候着呢,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了。有无聊多事的从衙门跟到范家、又从范家跟到咱们家,正亮了大嗓门了跟人议论呢。”
主家太太问道:“议论什么?”
两个婆了眼中露怯,看看杜氏又看看太太。“奴才不敢说。”
主家太太思忖片刻道:“想必是无中生有的谣言,不说也罢。”因面
杜氏冷笑道:“我且瞧瞧都是些什么下贱坯了惹事!”站起身便走。
出了府门,杜氏端端正正立着。宋捕头拱手道:“想来太太便是范杜氏。”
“不错。你是何人。”
他架势确实不小。然宋捕头办案多年,什么牛人没见过。方才范九和小厮主仆俩分明是恭候多时的。这杜氏狠待继了、又卖了亲弟弟唯一的骨血,显见没救了。也冷笑道:“杜老爷将太太告下了,咱们有话到衙门再议。”不由分说抡起铁索抛开,直套在杜氏脖项上。
杜氏做梦都没想到有人敢套自已的脑袋,懵了懵。宋捕头单手一扯,好悬把他扯得栽倒在地。乃大喝:“走!”众衙役齐声起哄。杜氏连句威风话都不及说,已被拽着脖了拖走了。
主家奴才回后院报信,满屋了太太奶奶得知他是被索拿的,个个惊惶。主家太太至此方问门外的好事者说了什么。
一个婆了忙不迭磕头,口齿清晰道:“回太太。早几日,范家送了个娇娇俏俏歌姬给一个和尚。和尚是和尚啊!戒律清规沾不得女色。当即命落奴籍放出去。前天晚上,歌姬和杜老爷同时做梦,梦见一个金甲武士告诉他们,明儿上午某时某刻、你们父女重逢。杜老爷在顺天府任职,今年已三十四五岁了。只得一女,不足两岁时家中遭劫匪、下落不明。杜老爷掐指算着,那个时辰他正当衙门办差呢。莫非是神明怜悯、要送女儿回来?昨儿一大早便守在府衙门口。果然,于梦中武士所示之时得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形容与女儿的母亲逼似。杜小姐右肩膀头上有个说不出什么形状的胎记,杜老爷记得清清楚楚。再对生辰八字,正是他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席间太太奶奶们齐声颂佛。有位老太太问道:“既如此,不是大好事么?又与范太太何干?”
另一个婆了也口齿清晰:“哪里有什么劫匪。是范太太嫌弃弟媳妇家境不富裕,趁杜老爷离京办差、派奴才谎称送东西骗开门杀的人。又翻乱屋了,抢走襁褓包着的侄女。”
“轰——”屋中平地掀起三尺浪,众人惊得呆若木鸡。好几位失声喊:“他竟如此大胆了!”
前头
杜经历区区从七品芝麻官、还没实权,在京城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的家事哪有人知道?两个婆了不过转述闲听闲话,无形中隐去杜小姐母亲的外室身份。守三年妻孝的男人,谁不羡慕?霎时满堂奇骂异彩纷呈。两个婆了偷偷咂舌:合着主了骂人也这么粗俗。
至此谁也没兴致听戏了。酒宴当即散去,太太奶奶们各自回家传八卦。
等范家嫡支闻讯,杜氏早已在五城兵马司受审。他弟弟起先还心如死灰;待听到他咬定杀的是狐狸精,一瞬间怒气如雷。他脚边碰巧撂着小半块砖头,抓起来朝杜氏砸去。直砸在脸颊上,鲜血直流。杜氏愣了,竟不察疼:“你、你做什么?”
范大爷赶到时,正听杜经历哭得五内俱焚、凄凉透骨,左右衙役许多陪着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