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茵娘直白撺掇史湘云去辽东。随即丢下小闺蜜两个不管, 溜达回前头戏酒处。见林黛玉一张讥诮面孔,问出了何事。黛玉懒洋洋不想说话。李纹和邢岫烟都说无事,她们好好的听戏呢。
黛玉这才努努嘴:“本以为热闹明儿才开始。方才那个唱小生的唱了首我爹的诗。”
茵娘小声吹了下口哨。“我说么, 哪有远客刚来当日就听戏的。老太太都不知被谁给忽悠瘸了。”黛玉托着下巴不吱声。
李邢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李纹道:“我姐姐也跟老太太说,林妹妹多年没来、娘儿们说说话,过两日再听戏。是叶妈妈打包票林姑娘必喜欢的。”
黛玉道:“我也懒得去查谁哄骗了叶妈妈,或是叶妈妈收了谁的钱。烦劳珠大嫂子和大舅舅多留意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不多时,台上已唱完了一折。有位嬷嬷去后头将方才唱林大人诗作的喊到姑娘们桌案前。此人已卸了妆,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 是个极清俊的小戏子。
黛玉悠然道:“我素日不爱陪着人兜圈子, 你只管明言。是谁、因为什么缘故、特特安排你们在我到府头一日唱戏,还特特唱了我父亲之旧作。”
戏子惊了极短的一瞬,霎时双眼茫然:“回姑娘话,小人不明白。”
赵茵娘摇头:“台上唱功虽好, 台下演技平平。小哥儿,你用力过猛了。不该茫然得这么僵硬。”
“不想说便罢。”黛玉道, “喊你过来也不过一时兴起, 你回去吧。”随口让嬷嬷赏他两个荷包。
戏子看她果真没兴趣的模样,终于跪下, 双眼噙泪:“小人……小人想打听师兄的下落。”
赵茵娘顺口道:“你师兄姓字名谁,什么来历,你最后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我师兄名叫蒋玉菡, 被人送给了忠顺王爷。”
“咦?蒋玉菡?”茵娘道, “江氏乐器行的那个调音师么?”
黛玉扭头:“你知道?”
“听不明和尚提起过一嗓子。今年年初, 京城哪个官员送给萧四虎的,但不知道他早先在唱戏。”
那戏子忙说:“我师兄是送给忠顺王爷的。”
“忠顺王爷和萧四虎乃一对儿。王爷是个美貌帅哥,萧大侠是个八尺大汉。你师兄并非八尺大汉,所以他显然不是送给王爷的,而是借王爷之手送给萧四虎的。明白了吧。”赵茵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小戏子懵若呆瓜。
黛玉问道:“这个蒋玉菡怎么了?”
“王爷吃了半天醋,跟萧四虎吵架。老萧也不知道该拿一个大活人怎么办,就送去隔壁让不明和尚随便处置。和尚看那个蒋玉菡挺聪明,有心收到自己铺子里做事。还是朱先生提醒他,王爷可能会觉得他在偷偷帮萧四虎养野汉子。吓得不明和尚不敢留。找了位管事,称蒋玉菡是他亲戚,拜托位靠谱的东家照看。蒋玉菡在那个铺子里干了一段时间小伙计,路过江氏乐器行。听说他们在招聘调音师学徒,就进去试了试。他耳朵极好,音调也准,被老师傅收下。学手艺还不满一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老师傅很是得意。”
林黛玉点头:“如此倒好。小哥儿,咦?”
小戏子猛然回神:“二位姑娘,我师兄如今没在唱戏?”
“没有。”赵茵娘道,“金陵堆金桥头一带,最大的乐器行便是他们家,随便打听就知道。”
小戏子喃喃道:“他们说,他在忠顺王爷跟前何等艰难。”
林赵二人互视一眼。茵娘道:“既不在忠顺王爷跟前,也不艰难。不过我觉得这个蒋玉菡可能不大在乎你。不然怎么没给你写信,让你又是瞎猜、又是被人哄骗?若想千里迢迢去找他,还是三思吧。”
小戏子咬牙:“我要去找他。”
“你自己斟酌。”
小戏子磕头道:“多谢二位姑娘提点。今儿的唱词是大司马陈大人府上管家吩咐小人唱的。说若能奉承机敏、得林小姐眼青,进了忠顺王府方能打探师兄下落。”乃苦笑道,“谁知林小姐压根没让小人开口。后头几日,荣国府的戏班子早都排满了。我们费了不少钱才谋到今儿进来。”
林黛玉皱眉道:“无趣。”喊了位嬷嬷道,“给他些赏钱。”小戏子再磕头,领赏而去。
李纹急忙说:“这些事我姐姐都不知道。”
黛玉微笑道:“别着急,我知道珠大嫂子必蒙在鼓里。”因打发了个丫鬟去跟贾母告假,说想邀李纹邢岫烟回屋打扑克牌玩儿。
贾母一听,这戏本来就是唱给她听的,合着她不爱听?立命别唱了。鸳鸯过来让黛玉点戏。
黛玉登时小脸儿皱成一团:“好姐姐,我不是不爱听这出戏、我是不爱听戏。谁唱都不爱听,唱什么都不爱听。搁这儿坐了许久,实在撑不下去了。明儿若还有戏,我就干脆不来了吧。跟客人说我偶感风寒。”
赵茵娘小声嘀咕:“金陵那头,凡听戏的不论男女都在四十岁往上。”
鸳鸯面带奇色朝戏班子望了一眼,答应“是”。
黛玉道:“方才那个小戏子长得挺好看,我喊过来看看。他唱了什么没大听。”乃撒娇道,“若在旁人家,我必强装着爱听。可这是亲外祖母家,人家不想装。”
鸳鸯忙说:“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姑娘只管说。外祖母家不就是姑娘家么?”
鸳鸯跟贾母回话。贾母听说外孙女儿不见外,心花怒放。后续几日的戏班子一个也不用进府。
李纹邢岫烟全程围观,互视无言。
一时两个管事媳妇找李纨,李纹趁机溜到左近。待她姐姐事儿办完了,悄声告诉了史家和小戏子。李纨让她先去史湘云处看看。不多会子,李纹从湘云那儿打探消息回来,神情古怪跟堂姐咬了半日耳朵。李纨听罢也变了脸。
原本说好茵娘不留宿荣国府的,到黄昏她又改了主意。
次日荣国府大摆酒席。南安太妃、北静王妃都来了,坐在上首。这两位眼中都带了点儿置身事外的意思。荣国府的正经小姐全都不在,黛玉遂以主人之姿待客。她前脚刚离开,贾母跟前立时开始有人围拢,无一例外都在打听林小姐可许了人家。贾母苦笑说林家没跟老婆子商议、半分不知、姑爷也不得闲过来。林黛玉少不得被人问起险些宫中遇刺,她只说吓得厉害、不大记得了。
一时席散,姑娘们去后园赏花。茵娘笑眯眯道:“正戏要开场了。”黛玉哼了一声。
史湘云今儿原本不想动弹,让李纹李绮姐妹俩劝了半日,也强打着精神跟了来。因好奇问道:“什么正戏?”
赵茵娘将她和李邢三人招到一处,告诉道:“阿玉得了个郡主继母,父亲又蒙天子眼青、每日进大明宫议事。打她主意之人能绕宁荣二府两圈。今儿来了这么多姑娘,必有人想帮兄长或父亲的主公生事。咱们跟着她,少不得有热闹瞧。”
正说着,天上飘下雪片儿来。姑娘们纷纷跑到前头不远处一座小花厅中躲避。好在早起便猜今儿有雪,各府的婆子都带了雪褂子,只管取来披上。邢岫烟家境平平,本是进京投靠邢夫人的,顿时满面无措、欲往人少处躲避。偏赵茵娘一把握住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不多会子,忠顺王府的嬷嬷便取来三件白狐皮的大氅衣。两件递给两个丫鬟替黛玉茵娘披上,另一件交给了邢岫烟的丫鬟。岫烟顿时红了眼圈儿。众人朝门窗外望去,都说这雪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
忽有个丫鬟嚷嚷,地上谁的荷包。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有个青缎荷包小小巧巧的躺着。赵茵娘指道:“那位披胭脂色鹤氅、穿藕色袄子、圆脸笑嘻嘻的小妹子,我方才看见是她掉的,一时忘了说。”圆脸姑娘此时正凑在西窗口瞧雪花儿,没听见里头说话。史湘云便让自己的丫鬟给人家送过去。
待翠缕回来,赵茵娘兴致勃勃问道:“如何如何?她脸上可尴尬?”
翠缕抿嘴一笑:“非但她尴尬,连她身边那位姑娘也尴尬。”
谁知这事儿还没完。一位年纪略小、穿湖蓝袄子姑娘好奇道:“姐姐那荷包怪可爱,可否借我瞧瞧?”
圆脸姑娘道:“不过是个玩意儿,妹妹喜欢只管拿去。”便走回花厅当中递给她。
蓝衣姑娘道了谢,拿在手里把玩会子,笑道:“姐姐里头装了什么?”
圆脸姑娘瞄了众人一眼:“从我哥哥那儿抄来的一篇文章,我瞧着甚好。”
蓝衣姑娘想瞻仰瞻仰,取出来几个人凑过去读。有人念到:“题曰《白梅赋》。”
茵娘声音不大不小道:“到了冬天,江南江北的开梅花,写梅花诗梅花赋的真多。”
史湘云已猜道她打了什么算盘,帮腔道:“姐姐也写过么?”
“我不擅诗文。”茵娘道,“去年这个时候,扬州林大哥林大嫂雪天游瘦西湖,偶遇了一位书生。跟林大嫂斗诗斗文二十几篇,当中就有一篇是《红梅赋》,后来评做了魁首。真真好文章。”
“空口无凭,姐姐写出来大伙儿瞧瞧。”
“好啊!这红梅与那白梅交映成趣。”
赵茵娘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众人围着观看,拍手叫好。
茵娘笑道:“说起梅花的好文章,还有一篇绝妙。阿玉你来写?”
林黛玉挑眉:“为何要我来写?”
“因为我已经写了一篇,手酸。”
黛玉皱皱鼻子,二话不说接过笔,另写了一篇。
姑娘们取来青缎荷包里的文章,三篇摆在一处。遂评议道,《白梅赋》清隽婉转、《红梅赋》恢弘大气,林黛玉所书的《病梅馆记》堪称小品绝唱。若分高下,《病梅馆记》妥妥的排第一,《红梅赋》次之,《白梅赋》虽也极好、唯有屈居最末。
当即有人打听《病梅馆记》是何人做所。林黛玉混若没听见,问茵娘:“那书生什么人?”
“哪里是什么书生。”赵茵娘微笑道,“你大哥大嫂假装没看出来罢了。她在扬州名声颇响,不知京城可有人知道。本姓杨,吉安府人氏,祖父是当朝礼部侍郎。”
史湘云嘴快,道:“可是先仇都尉府上的二奶奶、后来做了扬州诗妓和绿林线人的西江月?”
“正是。”
“果真奇才,不输文坛魁首。怪可惜的。”
西江月和私生公主之事,京城里头哪有人不知道?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已没谁关心三篇文章了。圆脸姑娘与小伙伴们无奈交换了几个眼色。有一位不死心,追问道:“林小姐,求问《病梅馆记》何人大作?”
林黛玉抿嘴:“不过是个秃顶和尚罢了。”
“咦?话可不能这么说。”茵娘道,“人家是剃的光头,并非秃顶。”
黛玉朝外张望:“雪小了些。咱们不是要赏花去?踏雪寻梅倒别致。”
大伙儿遂离开小花厅,打起伞走了。三篇文章撂在案头。一个丫鬟趁人不备溜回去,正好看见一位嬷嬷不紧不慢收起两篇文章,忙说自己找东西。
嬷嬷将《白梅赋》递给她,和蔼道:“是你跟着丢荷包那位姑娘的吧。闺阁笔墨不可随意乱放,快些收好。落到外人手里不是好玩的。”丫鬟讪讪的接过笺子,折返回外头寻她主子去了。
荣国府花园内有一小片梅花林,这会子颜色正好。姑娘们才刚进林子,一位嬷嬷急从外圈进来,凑到赵茵娘跟前低声道:“前头水榭里有男客,老奴远远看着、待客的正是赦大老爷。”
赵茵娘冷笑道:“我就知道必然是他这尊二货被推出来当招牌。”
嬷嬷道:“若闹起来,珠大奶奶要当个安排不周的罪名。”
茵娘望了一眼道:“还有点儿路程。他们想过来偶遇得过会子,显得并非故意。嬷嬷,你直接杀过去兴师问罪,千万别给贾赦脸面。他的客人甭管是谁,装不认识。”
嬷嬷答应着,转身就跑。
史湘云几个皆好奇,早早窥见,等说完了立时围拢过来。赵茵娘如此这般告诉给她们听。小姑娘们皆惊惧:“竟能如此!”“会是什么人?”
“花招使得这么明目张胆,并不惧怕唐突了林海之女、兼惊吓了这么多位千金小姐。”赵茵娘悠然道,“九成是忠顺王爷的某位族侄、假扮成某位大人的亲戚或学生,跟赦老爷玩古董呢。”
湘云等人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