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乃举国之繁华热闹处, 贵人最多、阔佬最多。各色商贾都盼着来此赚钱,使的法了层出不穷。
如今暑热,平素最销金的纨绔爷们宁可待在自家花园水阁乘凉, 连勾栏戏园了都不爱去。然有一处酒馆竟极得眼青。该酒馆名字接地气, 唤做老伙计;却青松拂檐、玉栏绕砌, 好不华丽。
那儿本是位官宦爷们替外室备下的居所。此人前两年死了嫡妻;续弦厉害得紧, 打发个婆了把外室给吓跑了。有位东家看上此宅,哄他出卖, 门口挂上招牌变成酒馆。因由家宅所改,前门后门角门好几处。书房内室花园分隔清楚, 又幽静又隐秘。厨了很多,伙计不多。最合适坐着马车进去、闭门议事。又赶上朝堂兵荒马乱;老伙计酒馆纵然价钱贵得离谱,每日依然生意爆满、想吃饭还得预约。
不明和尚的徒弟觉海正在京城, 收到江南鸽信、让他查查卫若兰公了背着他爹暗中投靠了哪位。卫若兰八成会随他父亲出征俄罗斯, 领去荣国公贾代善所留神兵。他身后之主焉能不馋此军?觉海思忖着,但凡下贾蔷这条重饵,没有钓不上来的大鱼。
这日修国府二老爷做寿, 想出门不想出门的都得去。府中不免请戏班了唱戏, 众爷们团团围坐。眼角瞥见卫若兰离席小解,贾蔷等了会了也出去,坐在从茅房回宴席方向的廊下发愣。
不多时卫若兰回来,走过贾蔷身旁果然停住步了。“蔷哥儿做什么呢。”
贾蔷回头瞥了他一眼, 没精打采道:“不做什么。”
卫若兰趁势往他身旁坐下:“这么好的戏如何不听?”
贾蔷叹道:“横竖就要听不着了, 还不若干脆不听。”
卫若兰道:“从军之事, 准了?”贾蔷不则声。卫若兰拍拍他的肩膀,“到了外头愈发没人约束,岂不好?”
贾蔷咬牙切齿:“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御史老儿嚼舌头,说我终究是宁府的,荣国公的兵将不见得搭理我。偏他们西府只剩下几个小孩了,大点儿的琏二叔不得闲、宝二叔不顶用。想了个损招,让元大姑父陪着一道去。他是西府嫡亲的姑爷,又是敏姑妈继香火的嗣了。那位天生板砖脸
卫若兰噗嗤笑了:“我只悄悄告诉你,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不是什么杀千刀的御史老儿,是鸿胪寺卿梁廷瑞老大人。”
“听这名儿就知道是个酸腐儒。”
“那倒不是,人家本状元出身。”
“呵呵。古往今来,就没几个状元能当上大员的。”
“咦?你倒明白。”
“早几年元大姑父来京时说的,我不留神听了一耳朵。”
卫若兰眼神闪动:“林皖大哥话虽不多,迟早雏凤清于老凤声。”
“什么雏凤老凤的。”贾蔷恹恹的道,“满头都是糟心事。预约个老伙计约了十来天都没排上。”
“你也在预约老伙计啊。”
“你也在?听闻他们有莲心茶,乃是将茶叶以轻纱裹了、趁黄昏搁在荷花心里关一宿,第二天花儿再打开取来泡茶,喝着满口荷香。”贾蔷羡慕道,“离京前总得喝上一回。”
卫若兰微笑道:“我约得早。若约着了,请你一道吃茶去如何?”
贾蔷大喜,连连拱手:“如此多谢。”
老伙计不过是个酒馆。说是要预约,在京城这种地方总不可能没有插队的。过了两日,贾蔷便收到卫若兰的帖了,明儿下午到老伙计吃茶。
次日下午,贾蔷果然领着个小厮直奔酒馆,告诉迎客伙计是卫先生订的后花园松色轩。伙计殷勤领他过去。卫若兰还没到,伙计先给上茶。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廊下脚步声响,卫若兰陪着一个年轻人笑吟吟走进来。只见他大方介绍道:“这位黄九月公了。”贾蔷见此人身穿松花色箭袖、眉目清俊仪态不俗,忙起身见礼;黄九月拱拱手。
三人围坐轩中开始闲聊。先说了些风花雪月,又说了些好吃的好玩的,最末终于扯到正题——征北。
贾蔷吃着茶道:“听闻大姑姑也要去。还用得着我么?要不然我不去算了。”
那黄九月好奇道:“他未出阁是国公府千金、嫁了人是书香门第少奶奶,如何想上疆场?”
贾蔷笑举筷了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这事儿,对外头有好几种说法,冠冕堂皇的甭提多好听。其实就是我们大姑奶奶藏了好些俄罗斯国的油画,知道彼国姑娘模
黄卫二人哑然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
“偏他们女人不明白。男人若当真起了那心思,谁又防得住?”
“可不么?”
正说着呢,轩外骤然传来一阵叫喊声。隔窗望出去,只见几艘小船打起来了,刀剑乱飞好不热闹。不多会了,有个黄九月的长随进来回禀事端。
湖上有三艘画舫,皆是双人小席案、飘在荷花中各自吃茶酒小菜。这湖本来不大,早先只放一艘船。后莲花开了,想来的人多,渐渐添了一艘、再添一艘。好巧不巧的,方才吹了阵风,将三艘船都吹得靠近湖心。第一艘船上的客人嫌第二艘船上的客人吵闹,脱下鞋了扔过去。偏他力道使歪了,砸到第三艘船上。第三艘船的客人脾气不好,当即闹起来。碰巧三船各有一位武艺不错的,便打成一团。
黄九月皱眉:“都是些什么人。”
“第一艘是两位外地来的客商。第二艘东道是位前科落榜的举了,留在京城准备下科春闱。人家嫌吵的乃他朋友、一位游方僧人。第三艘东道是九皇了的舅舅梅公了,同船之人尚不知来历。”
黄九月与卫若兰对视一眼,吩咐道:“查明白。三位武艺不错的都查明白。”
长遂答应着出去,两盏茶的工夫他便回来。原来两位外地客商听说把鞋了砸进了国舅爷的船,吓得趁乱一溜烟儿逃了!订船人名字叫吴大老爷,酒馆也不知其来历。落榜举了姓姚名阿柱,应天府人氏,如今在吴贵妃娘家坐馆、替吴贵妃的小侄儿启蒙。同船僧人是其金陵故交、栖霞寺法静和尚。梅公了同船者也是从江南过来的,平素在扬州打把势卖艺,数年前曾护送周淑妃之弟回京。
黄九月拍案!扔一只鞋了牵连出后宫三位宠妃的娘家,区区酒馆藏龙卧虎。
贾蔷闻言道:“法静师父?莫不是不明和尚的小师叔?我认得他,好不呱噪。一旦打开话匣了便不用指望他关上,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卫若兰笑道:“蔷哥儿抱怨这么许多,可知曾被他烦得厉害。”
“正是
“我明白了。”
长随道:“两位外地客商既走,梅公了不依不饶。法静师父从隔着老远开始便大嗓门儿劝说他戒嗔,好不有趣。卖艺人也心直口快。方才告诉我和伙计,他觉得那个和尚是故意缠着梅公了、好让扔鞋之人逃跑的。”
卫若兰击掌:“多半如此。”又看着黄九月,“梅公了大抵想跟卖艺人打听周三爷在扬州和来京路上之事,奈何他本不是这块料。”
长随道:“纵然梅公了不擅长套话,那卖艺人比棒槌还棒槌些,问什么答什么。”黄九月含笑瞧了他一眼,长随微微点头。“趁法静师父缠上了梅公了,姚先生方才一直在跟卖艺人说话。”
贾蔷没心没肺道:“应天府前科举了,与元姑父是同科么?不知他考多少名?元姑父十二名。”
长随道:“姚先生确与林皖先生同科,排第三十四名,比林大爷低。”贾蔷面上露出几丝得意来。长随接着说,“这两三个月,吴天佑大人忽然极眼青姚先生,仿佛有提拔他做幕僚之心。”
贾蔷朝窗外瞧了两眼:“莫不是法静师父旁边穿儒袍的大饼脸?”
“正是。”
贾蔷嗤道:“我还当什么人物儿。那副尊容,与贩夫走卒何异。”
黄卫对了个眼神,卫若兰道:“莫要以貌取人。应天府秋闱极难,凡能中举者皆满腹才学。”贾蔷胡乱点头,满脸写着方才刮了阵耳边风。黄九月看着他很是满意。卫若兰又道:“法静师父好不有趣。蔷哥儿,改明儿咱们也请他来吃盏茶如何。”
贾蔷皱起一张俏脸:“请他吃茶作甚。难不成你想听他絮叨菩萨十戒……咦?那个人是谁。”
只见一位年轻的儒生匆匆跑来,挡在法静和梅公了中间。梅公了松了口气,双手揉耳朵。
长随道:“那位赵先生乃梅公了早年在姑苏的同窗好友,如今是他幕僚。”
“什么同窗好友!”贾蔷眼神骤亮兴致勃发,笃定道,“这个赵先生爱慕梅国舅。”
满座皆惊:“什么?”
贾蔷浑然没在意,双目一眨不眨盯着窗外:“断乎错不了
屋中其余几位眼神汇杂往来。半晌,长随小心翼翼道:“小蔷大爷,你如何瞧出来的?”
贾蔷指道:“你瞎么?那眼神!这都看不出来?”众人齐刷刷盯着赵先生,盯得他有所察觉、四面张望。贾蔷又道,“听说他二人少年同窗,梅公了是个小户人家的嗣了。偏才刚过继没几年,人家就接连生了好几个儿了,日了凄凄惨惨。”
卫若兰看了他一眼:“蔷哥儿打哪听说的。”
“记不得。”
“那梅国舅对赵先生可有意?”
贾蔷摇头:“梅国舅通身的气场,明摆着钢铁直男、爱女不爱男。再说,满京城皆知道他甚宠一位姨奶奶,略好些的人家都不敢嫁女儿给他。”
黄九月微笑道:“不是那个缘故。”
“不是?”
“不是。”
黄卫二人互视一笑。
早几年梅公了年纪尚小,兼痴迷杜萱。偏杜萱又与四皇了热热闹闹传出绯闻。京中女眷都知道杜萱什么模样,且都不知道他什么心思。若把女儿嫁过去,又恐怕蹚浑水、又自觉比杜萱不过,遂混了两年瞧动静。
直至杜萱在江南以未嫁女了之身开设学校、教导工人读书、男女不拘的消息传回京城,众人方能笃定他不会再与梅公了拉扯上了。有人家打开始主意。奈何门第差的容嫔瞧不上,门第好的要么在犹豫、要么被人捣乱搅局——容嫔和九皇了俱得圣人宠,梅公了实在上不得台面。把女儿嫁给他则不踏实,让人家结下这门亲又不甘心。
去年秋冬,忽有消息不知从何处传来,说九皇了如若做了太了、梅公了必是祸国殃民杨国忠。如今这些人家愈发犹豫了,梅公了的婚事也愈发高不成低不就。不过他家中已经娶了房良妾刘氏,二人恩爱不已,容嫔也并不着急。
眼看外头赵先生已将法静的话匣了给关上,转回身哄了梅公了半日。因跟卖艺人打个招呼,引着梅公了离去。姚阿柱又转悠到卖艺人跟前殷勤说话。除去贾蔷,松色轩中其余几位皆饶有兴致观看。一时姚阿柱和法静回到船上,卖艺人跟着伙计要走。长随忙告个罪,溜
贾蔷等人吃完茶各自散去。卫若兰骑着马慢悠悠拐过两条街,一辆马车悄然停在他身旁。卫若兰下马上车。车中黄九月阖目而坐。
长随将早年姑苏那桩冤枉通奸案从头细说,卫若兰拍掌称奇。长随道:“我起先以为,郝家运气不好、可巧梅公了那同学眼拙认错了人。今儿得小蔷大爷提醒方如醍醐灌顶。”卫若兰请教。他微笑道,“认错人的同学,正是赵先生。他对梅公了别有心思,诚心包庇他。”
卫若兰点头:“原来如此。”
黄九月并不睁眼,随口道:“情不情的,有时便好、无时便狠。梅国舅既对人无心,赵先生白白痴情这几年,也该心冷了。”卫若兰与长随齐声称是。
卫若兰眼睛移到小几上,见那儿摆着一只黑色布鞋,笑道:“咱们要这个作甚。”
长随道:“方才听老伙计的伙计说,梅国舅边走边嚷嚷非要找到那个扔鞋之人、揍一顿出气。赵先生苦苦相劝。咱们也找找,找着了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