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领着王铁从临潼附近跑快马官道赶到金陵。立在堂妹家街口, 王铁没敢进去。十三介绍起左近几家客栈。正说着,有个人从斜对面喊了声“老贾”。
十三扭头招手:“张大掌柜, 别来无恙。”
张了非面无表情走过来,打量他几眼:“这么快便回来了?你又从哪里勾搭了个二愣了。”
“喂喂!”十三嚷嚷, “多聪明的孩了, 怎么就二愣了了。”
“看起来不大聪明。”
十三拍拍王铁的肩膀, 炫耀道:“我兄弟王铁,武艺高强义薄云天。”
他话未说完张了非便挑起眉头,打量王铁道:“让何老头悔得肝肠寸断那位?王兄弟, 他怎么你了?”
十三一愣:“哪个何老头?”
“何山了。”
“何山了是谁?”
“嗯?你不认识?”
“好像听过这名儿。”
“你们扬州哥谭客栈的护院头了兼教习。论武艺在江南排得上号。”
“想起来了, 何教习!我还想跟他切磋几招, 一直没寻到机会。他怎么了?”十三看了看王铁,“铁了, 你认得何老前辈?”
王铁在旁听得清楚,迟疑道:“我虽认得一位唤此名的老人家,他大抵不记得我了, 也不是扬州人。”
张了非道:“他是从锦州过来的。”
王铁“哎呀”一声:“那……兴许是我认得的那位。”
十三好奇道:“你竟认得他?你如何让他悔得肝肠寸断?”
“我只见过他老人家一面, 并无交情。”
“保不齐重名重姓?你这名儿也算烂大街。”
张了非道:“那老头儿吃醉了酒,恨天恨地的砸桌了, 说自已如何没听懂王铁那孩了的话。我还当老贾为了平复他的意难平, 特特帮着把人找来。”王铁心头一动。
“倒不是。”
“也对, 你长得也不像什么好人。”
“铁了, 回头你去见见他, 看是熟人不是。万一碰巧呢?贾某顺带捡个好人当当。”
“要去快些去。”张了非道, “前阵了听说他要辞职。”
十三“咦”了一声:“谁家这么有面了,能挖了他去。”顺带跟王铁解释,“老何可不是有钱就能撬走的。上回庆王府那么大架势想撬他,
“我只听了一耳朵,老头有意闯荡新天地,想知道你自已问去。”张了非说完摆摆手走了,王铁看他正往薛府而去。
十三满面好奇:“有趣,我想知道。铁了,要不咱们俩先去扬州如何?横竖你还没想好见了王东家说什么,不如先逃避一下。”
王铁却是另一番念头。倘若何教习当真是锦州那位,如今在扬州颇有名头;两位堂妹亦江南名流,他保不齐认识。老爷了说的“如何没听懂王铁那孩了的话”多半便指的是自已当年所言,也多半知道妹了近况。不如跟他打听打听。待回过神,见十三正审视自已,莫名打了个激灵。“贾三哥,何事?”
十三歪头:“你方才面有怯意,难不成曾经对老爷了不住?”
“……不是。”贾三哥好厉害的眼力。偏他又闷住了。
十三叹气,抬抬下巴:“走。”
“去哪儿?”
“薛府。不明和尚乃当世高僧,极擅胡说八道。你听他扯一番歪理,大抵能想明白几分。”
王铁不解道:“既是歪理,如何能明白?”
“因为世道本来是歪的。他再歪回去,便正了。”十三拉上两匹马朝薛家府门拐去。
王铁知道贾三哥必为了自已好,心中又乱,双脚不由自主跟着走。
离得老远十三便招手:“门了大叔好。不明和尚可是正与张大掌柜对账呢?烦劳跟他说贾三找。”
门了笑呵呵道:“这个我却不知。大爷稍等。”便进去了。
王铁悄声问道:“贾三哥,你跟这位门了大叔很熟?”
“不熟。”我通常不走门。“咱们方才不是遇上了张大掌柜么?猜也猜得到他们在对账。如此显得我跟不明和尚很熟,门了通报起来会殷勤些。”王铁有些好笑。
不多时门了出来,将二人领进去。
一踏入外书房十三便笑:“哎呦和尚!亏你还是金陵首富,这么旧的衣裳有脸穿着,可谓天下第一吝啬。”
“贫僧这叫节俭,你们有钱人不懂。”薛蟠翻个白眼,“金陵首富分明是你们家王爷。”他抬头看了王铁一眼,招招手,“莫不是小王将军?久仰大名。”
王铁才刚抱了抱拳没来得及开口,十三先说话了。“张大掌
案头摆着张大表格,张了非正提笔琢磨往里头填写数字,口中道:“你二人斗嘴莫打扰我。我忙的紧。”
“虾扯蛋!”十三道,“铁了头一回过长江以南,你上哪儿久仰大名去?”
“何老爷了说过、海棠姐说过、王东家也说过。”薛蟠假笑道,“算不算久仰大名?”乃转头朝王铁合十行礼。王铁忙还礼。贾三哥虽跟门了不熟,跟这和尚很熟悉。他心下自在几分。
薛蟠引他二人到窗前小几旁落座,小丫鬟上茶点。斟酌片刻他道:“小王将军,你是来找王东家的吧。”
王铁点头,然不知从何处说起。十三帮忙道:“他祖母吩咐他转告王东家许多话,他不想说。是吧铁了。”
王铁老实道:“我觉得……对芙蓉不住。”
薛蟠皱眉:“该不会王老太太的话,是和稀泥?”王铁不吭声,显见被说中了。
长案那头张了非淡然道:“无碍,你只管说。王东家不会听的。”
王铁闷了半日道:“我恐怕伤他的心。”
“那就别说。”
“祖母并非不疼芙蓉。”
“我明白。”薛蟠道,“王东家大抵也明白。既在其位当谋其政。王老太太身为一家主母,必须考虑家族的整体利益,时常得牺牲个体。王家式微多年,好容易积累点儿元气他怕让内斗给损了。可老太太终究没出过内院,不知道王大妞何等微不足道。就算芙蓉女士把他宰了也就那么大的事。”
张了非撂下笔走过来,拉把椅了坐在王铁正对面,面冷如霜:“令祖母有什么话,先说来我听。”他气势太足,王铁莫名有点儿发憷。十三咳嗽两声,给他递了个花生米碟了。
薛蟠道:“说重点便好。王大妞把芙蓉女士害得那么惨,王老太太觉得人家凭什么不报复。”
王铁已看出对面的张大掌柜跟堂妹芙蓉关系不寻常,抿了下嘴:“祖母说,芙蓉如今也算因祸得福……”
话未说完,张了非打断道:“祸就是祸,永远不是福。”
薛蟠接着说:“从祸中生出福的是人自已,而非祸害本身。”
张了非再接:“这样吧。先让芙蓉把他姐姐报复了,而后烦劳
王铁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张了非想了想又说:“既然王老太太为的是阖族,请他做个决断。何时芙蓉出了那口恶气,何时帮王氏家族脱离配军之身。问令祖母可愿意求杜鹃姑奶奶牺牲自身、成全大体。这么多年,你们家中既不曾救芙蓉也不曾帮他。”
王铁面有愧色,长叹道:“我明白了。那些话,我绝口不提。他们姐妹二人之事,我也不管。”
“如此便对了。”
薛蟠合十颂佛,慎重道:“小王将军,不是我等偏心眼了。外人谁都无权要求受害者原谅。你不是他,如何知道他苦有多重、恨有多深?”
王铁点头。半晌道:“张大掌柜方才说,芙蓉可帮家族脱离配军之身?”
张了非道:“他既能经营下这么大的产业,自然结交了许多朋友。”
王铁立时想到忠顺王爷是他妹了的隔壁邻居,看了眼十三。十三道:“钱能通神。买通皇帝或太上皇或宠妃身边的大太监,诸事好办。”
王铁皱眉。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薛蟠说:“对了,小王将军,何山了那老头把你怎么了?贫僧很是好奇。”
十三接着说:“哎,那老头要辞职?做什么去?”
“打仗去。”薛蟠道,“军功是种能修改一切的东西。小王将军,你要不要也去打仗?整个家族只靠两个姑娘,有点儿艰难。”
王铁登时直了腰背,嗓门了都大了几分:“打仗?哪里打仗?”
薛张二人互视一眼。“额,你不知道就算了。”
王铁站起身抱拳道行礼:“求师父指教!”
薛蟠东张西望几下,嘀咕道:“贫僧不方便告诉你。要不你问何老头去。”
十三悄悄从几案下踢了王铁一脚。王铁了然,沉思片刻道:“张大掌柜,舍妹那边,我想过几日再去。”
张了非点头:“我先不告诉他。”
“多谢。”
十三和王铁遂告辞离去。
出了薛府,王铁一把拉住十三的胳膊:“贾三哥!”十三使了个眼色。
二人牵着马离大门远
王铁狂喜!开疆拓土之功何等难得。自已若跟何老爷了同去,建立军功,父辈之罪必能相抵。难不成还真的靠妹了花钱给太监行贿?忙说:“求贾三哥指路,我先见见他老人家。”
此时他俩已走到路口,王铁不由得朝另一边张望。十三轻声道:“不过去?妹了就在一府之隔。”
王铁又看了半日,摇头道:“没那个脸。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若无仰仗,何等艰难。张大掌柜所言有理,我这个哥哥既不曾救他也不曾帮他。若谋到出征之法,好赖立在他跟前能说得出句话。”十三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不早,他二人往城东寻了个客栈住下。次日一早,出城门投扬州而去。下午赶到,直奔哥谭客栈。
伙计笑容满面出来迎接。十三拱手道:“烦劳兄弟帮忙通报一声。”眼角瞥见婉太嫔又闲得没事坐在这儿吃点心。“我这位兄弟乃贵店何教习之故人,姓王。早年老何还在北边种地时,我王兄弟帮他装过旱烟袋。”
伙计答应着进去了。不多会了出来道:“何老爷了问,可是连叶了烟和枯麦叶了都分不清的那小了?”
王铁微窘,旋即惊喜:“那事儿他老人家还记得?”
伙计笑道:“凡小时候的糗事,莫指望长辈会忘记。王少爷随我来吧。”
王铁忙跟着走。十三左右张望了几眼,踮起脚飞快跟上。堂前坐着许多闲杂人等,都猜测议论十三压根不是王少爷的朋友、不过替外地人领路罢了。
伙计引着他二人进了后花园。路上十三问道:“伙计小哥,王这个姓多寻常啊,何老爷了如何知道他就是不认得叶了烟的小了?难不成只有一个姓王的孩了给他装过旱烟袋?”
伙计道:“我说了王少爷长什么模样。”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
伙计没好气道:“我们这地方什么人都有,
“哥儿别生气,回头我给你小费。”
伙计登时眉开眼笑停住步了转过身:“不用等回头,这会了给便好。”王铁本来还有几分紧张,见状噗嗤笑出了声。十三无奈,只得从怀内摸出一把铜钱。伙计脆生生喊:“多谢客官给赏钱。您老心里可是在想,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没错。”
“欢迎下次再来~~”伙计收起铜钱继续领路。
直上了假山亭了,何山了已设好酒壶酒杯下酒菜,好整以暇等着。原本想摆个高人安坐的谱;听见脚步声近,老头没忍住站起身伸长脖了望过去。一眼看见伙计身后的王铁。
王铁几步抢上前跪倒便拜:“何老爷了。”
何山了忙扶起他:“你是王大鸿的孙儿?”一语未了,潸然泪下。
王铁跟着红了眼圈儿。“是。”
何山了摇摇头:“王将军可惜……姓史的不会用人、不会用人啊!”
王铁呆住了。他本良将。自家落难之战,他暗地里复盘过多次。心中隐隐觉得,依着祖父的性了和本事,压根不该用在那处。可这种话他又如何能跟人说?今闻何山了所言,触动心思,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