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铁被十三哄去张家后院听壁脚, 不想竟得知刚刚赎出的心上人马玉蝶与张太太是同伙, 心乱如麻。
张太太平复怒火, 吃口茶道:“虽出了岔子, 王铁依然在玉蝶手中拿捏稳妥。那个贾大哥不是要帮她买户籍么?趁机见一见,探探来历。”
青羊嬷嬷摇头道:“此人明摆着老江湖, 玉蝶哪里对付得住,反倒被他察觉出端倪不是好玩的。让玉蝶千万躲着他,实在相见也只管低着头、莫要说话。”
“也罢。王家老十一眼看就十六了。下半年说完亲事, 王铁这遮掩也到了头。王老太太不论如何都会替他娶媳妇的。若实在来不及,就让她设法怀上。”
小丫鬟迟疑道:“可……我们姑娘若没成亲就怀上,进了王家还能说得上话么?”
青羊嬷嬷道:“她用不着在王家说得上话, 她只需在王铁跟前说得上话便好。依我说, 她扮作个小寡妇更便宜。门第太好,云家必不高兴。”
张太太思忖道:“让她守望门寡,和云大奶奶相仿。”
青羊嬷嬷点头:“姑奶奶高明。来日进京还有个短处给人抓, 更便宜些。”窗外十三挑起眉头。
三个人商议了许久玉蝶后续如何行事。时近中午, 青羊嬷嬷带小丫鬟下去用饭,张太太说要独自清净清净。十三拉了拉王铁,二人悄悄撤出。
乃寻了个僻静无人之处并肩席地而坐,王铁面如生铁。
十三拍拍他的肩膀,安静会子道:“她们也算猜对了点儿我的来历。”王铁身子一动,扭头看他。“扬州有个绿林帮会, 叫熊猫会。生意很多, 黑白两道都走。最初是为着替天行道而立的。”他说了熊猫会的几项帮人平冤复仇的买卖。
王铁击掌叫好:“委实替天行道。”
十三接着说:“有些事儿, 你们西北距离太远,京城和江南早已无人不知。忠顺王爷独爱男风。相好的男人是位绿林豪侠名萧四虎、绰号铁面夜叉,便是我们二当家。忠顺王爷性子傲娇,兼能替兄弟们遮风挡雨,遂当了大当家。平素他是不管事的。”
“原来如此。”王铁终究是个老实人,登时信了。
“依着她们方才所言,我已大致推测其计策。云大奶奶姓马。为了日后跟她假称姐妹,马玉蝶才姓马的。”
王铁咬牙道:“云光老贼打的好算盘。”
“非也。”十三道,“云光大人也在被算计之类。方才她们说了半日,最要紧的四个字是,‘来日进京’。”
“进京?”
“云家相中你这个侄女婿多少年,最终还是没捞到你。依着他们这种人家的做派,必然寻机会把气撒在你媳妇身上。云大奶奶马氏趁机其中调和,与你媳妇结成朋友。再向夫家进言,同姓也是有缘,不如连个宗。须知,云大奶奶却是治国府的族小姐。”
王铁糊涂了:“不过是连宗,难道还能变成治国府的人么?”
“能。”十三道,“王家子弟你最出挑,你又听媳妇的话。若你媳妇听云大奶奶的话,帮着云家劝动你审时度势、唯云光马首是瞻,云大奶奶家中地位少不得提升许多——她如今只是个无子续弦。张县令的姑妈乃当今皇后,只怕得了什么消息。过个两年,朝廷大抵有意从西边调年轻的武将进京。若你肯当云光的人,他便肯举荐你、甚至你们全家。京城与长安截然不同,女眷往来千万要紧。马玉蝶既是郝家训练出来的,在一众小王将军夫人中必然鹤立鸡群。她已与云大奶奶认作姐妹,治国府焉能放过你这个姑爷?有了治国府抬身份,翻回头马玉蝶在王家内宅便愈发一人独大。”
王铁本事出众、性情谦恭,又是罪军出身。一旦进京,各方势力没有谁不想要、也没有谁觉得自己会要不到。只要运作得巧妙,马玉蝶能借他之手呼风唤雨。不曾紧守望门寡这一条,搁在有些人眼中算个女人的短处,但又不是什么大短处。难怪张太太说“多少事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王铁握紧双拳,想起美人柔情又垂下泪来。
十三摸摸他的头,半晌道:“扬州知府马尞,治国府嫡孙。为人……像个二愣子,好在肯听劝。跟前一位高师爷是前任知府吴逊留下的。郝家明面上五位姑奶奶,除去老四张太太,其余皆养女。张太太庶出且母亲身份卑微,不然也不会落到跟养女为伍。吴逊太太是老二,乃大晋商司马谨槐之后,聪慧精明、擅长经营。司马家死得冤枉,郝大老爷帮她报仇,她便死心塌地替郝家卖命。青羊嬷嬷方才说的五姑奶奶跟你同姓,叫王海棠。别看她是女流……”
话未说完,王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什么?”
十三愣了愣:“叫王海棠。赫赫有名的海棠姐啊!人家成亲了。”
“什么模样,多大岁数,哪里人?”
“你先把手松开,这么大的劲儿。”
王铁忙松开手。十三遂介绍王海棠官方资料,顺便把顾之明夸赞一番、又把贾琏评议一番。及提到海棠姐改名是为了帮松江府拉拢堂妹王芙蓉过去投资建厂,王铁登时泪如雨下。
十三默然等着,半晌又介绍王芙蓉。“这位却坎坷。起初在……不大好的去处教养。十三四岁当卖时,万幸没进窑子,被成都府一位太太买去调理成外书房大丫鬟。”他顿了顿,“人家送你个美人是讨好之意;你看上人家的大丫鬟讨要回去,就是你欠人家情了。”
王铁牙齿咬得咯吱响。
十三又说了“正室与外室联手坑男人”的故事。“松江府贾琏顾之明皆务实之人,压根不在乎王东家从前有什么来历。郝家倒台,海棠姐自己也想用回本名。若没个好借口,倒显得她忘恩负义似的。如今在江南,她比顾之明的名头还大些。扬州府衙扫盲班也是她出主意、亲自操持的,不论衙役捕快门子皆感念她的恩德。”
王铁抹了把泪:“好丫头,我就知道她非池中之物。”
十三看着他:“你认得。”
“我妹子。”王铁道,“难怪我们家侥幸偷生,竟是海棠将自身抵给郝家换的。”
“原来——”十三点点头,“从吴逊太太来看……不对啊,司马家怎么死了呢?必是你们家人才多,朝廷舍不得杀。郝大老爷顺手捡走海棠姐,得她的忠心。他们家素来喜欢占便宜的。”
王铁自然也希望自家能活命并非因为牺牲了妹子,登时接受这种说法,唾了一口。
十三啧啧道:“原来海棠姐是你妹子。铁子兄弟,不是我说你,她比你强出去太多。”王铁面上不觉起了几丝笑意。十三话锋一转,“海棠姐的身份外人不知道,郝家必一清二楚。她们盯上你,顺便还可以打松江和扬州两府的主意。本以为你是块香饽饽,如今看你只怕是个肉包子。”
王铁瞬间又呆了。
十三叹气,搭住他的脖子:“你可要寻个借口偷偷溜去南边,见见海棠姐。”
“为何要偷偷溜去?”
“因为临潼县令和长安节度使都不会让你去。”十三嗤道,“若有她在,人家还怎么哄骗你?郝家手段下作无孔不入。漫说你对付不了,连你祖母都对付不了。”
王铁垂了头。许久道:“就怕我走了,家里被他们为难。”
十三思忖道:“马玉蝶倒是个好借口,伤心之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是留下书信一封,说自己看破红尘要出家。”
“那我祖母不得担心死。”
“自然跟老太太商议。你们家大抵也就三个明白人,两个在江南。你只听她们三位女人的准没错。”
“我如何跟祖母说?”
“就你还想哄得了她老人家?自然实话实话,半个字的谎儿也别撒。”十三道,“我还惦记郝家另外那半的印子钱呢,不得闲送你。你预备妥帖后直往金陵或是松江去便是,路上千万别信旁人的话。随便找着你哪位妹子都好。我建议你先见王东家。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海棠姐身份重。你说你是她哥哥人家就放你进去?谁知道是不是假冒的。”
“那……我都把玉蝶赎出来了,如何又会伤心?”
“你真是海棠姐的哥哥?”
“她是大房的。”
“这种事海棠姐能有一百个主意。罢了,我替你想一个。”
王铁的能耐都在兵营,这些主意半点没有。贾三哥是好人又是能人,听他的准没错。遂照单全收。正经事想完了,情伤涌上心头,王铁又失魂落魄。十三有些头大。这小子若送去朝鲜半岛,还真得让十六陪着。
渐渐平复心绪,王铁站起身拍掉尘土:“贾三哥,多谢你。”
十三轻叹一声:“这几日我多半还在临潼,遇事你只管寻我商议。”
王铁遂返回家中去见祖母,从他与马玉蝶认得开始原原本本招供。
听孙子说爱上了个烟花女子,王老太太气得七窍冒火、五脏生烟。偏王铁一直没住口的往下说,她寻不着机会发作。后来有贼人拐她清清白白的孙子去打劫,怒极反笑。再后来是孙子偷听到那粉头没安好心,又怒又心疼。最末才得知两个孙女皆在江南。海棠已是人人敬仰的女师爷,芙蓉遭际好不凄凉,老人家掉了满脸的泪。
祖孙俩同哭了半日,王老太太方仔细斟酌“贾三哥”的话。
要说此人打了王家什么主意,倒不像。人家背靠忠顺王府,王家不过一家子贼配军。王铁是真的分到了银票子,人家还劝他对祖母说实话。那张太太连云光老贼都算计得结结实实。若还跟自家使了什么花招,竟防不胜防。再者,王家这些年被云家压得连风丝儿都不透。海棠既有出息,姑爷也中了举、还与贾琏情同手足——贾知府乃荣国公之孙,王家跟贾家本有渊源。并芙蓉深恨她姐姐。老三家的这几日以泪洗面,杜鹃还浑不在意。不论怎么盘算,铁儿都该去一趟江南。
因看着王铁道:“这个贾三的主意倒好。你就依他所言,假扮伤心几日……”王老太太长叹。哪里用得假扮?王铁正是个肝肠寸断的模样。
打从这会子,王铁便“病了”。几个相好的同僚来家里看他,一眼看出得的是心病。营中人人皆知他近日为了个女人心不在焉,各色闲言碎语不胫而走。
没多久事儿便传到长安节度使云光耳中。云光知道王铁有个相好是教坊司的官妓。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年轻人风月场中栽跟头最寻常不过,云光并没放在心上。谁知过了几日有人来报,王铁留书出走、要出家为僧!王家四处托人寻找。
云光大惊,亲自赶了过去。只见王二太太已哭死过去,王老太太也急得面色惨白。一看见云光,老太太跪下了,哭道:“求大人替我孙儿做主!”云光忙亲手搀扶起老人家,问怎么回事。王老太太遂掰着手指头说开了。
那个不要脸的粉头勾搭她孙子、又哄骗她孙子出钱赎身。孙子哪里有那么多钱?情急之下中了另一个不要脸的小贼的计、帮着打劫了两个南边来的奴才。奴才是本县张县令太太娘家人,在扬州放印子钱。孙子拿着钱赎了不要脸的粉头、正盘算着娶媳妇呢,不要脸的小贼又来哄他帮忙再打张太太的主意。万万没想到,他俩在张府后门看见了粉头的小丫鬟——原来粉头和张太太是一伙的。
孙子单纯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打击,这几日跟丢了魂儿似的。昨儿早上,他屋中没人,案头搁了一纸书信。说红尘虚妄、万念俱灰,他要皈依佛门。
云光听罢勃然大怒。自打皇后失势,这姓张的马屁拍得震天响,一副想投靠自家的模样;合着他暗地里挖自己墙脚、让粉头勾搭王铁。乃胡乱宽慰王老太太几句,加派人手帮忙找人。自此再不给张县令好脸。
另一头,金陵不明和尚打开鸽筒,脱口而出一句国骂。
郝家瓜完后,继任者是平原侯府蒋家,压根接不住差事;故此老毕的前任魏慎被派去帮忙控制局面。魏慎出自锦衣卫世家,瞧郝家不上,薛蟠遂将他们当做锦衣二卫。不曾想郝家就跟病毒似的。你以为他们已经剿灭,他们还偷偷留了一截基因。事既至此,最要紧的便是隔绝。让苏州小傻子身边那群人跟张太太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