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 寄居扬州的婉太嫔得到赏金猎人一封厚信, 详细解释他们的京城外包是如何完成收尾的, 并提醒她该给尾款了。
外包是一位京城绿林毫无名气的贼, 手段高超、官府同行皆不知此人。他先去几处绿林人聚集处宣扬有“卧秋千”这么一种毒药,顺带给微服私访的翅子窑鹰爪孙留个印象。又做本假的盗墓贼册子,内里写着如此这般。寻两个半旧的小藤箱,在里头装上些不怎么值钱的金银首饰。乃挑了伙新来的雏贼认识一下, 介绍他们租住某处有地道的房子。趁着雏贼们出门做活, 此人将小藤箱混入其赃物之中。转头他便向官差举报了这伙人。官府围剿、雏贼逃跑, 假的盗墓贼册子顺理成章落入五成兵马司裘良大人手中。
碰巧先帝享殿被人炸飞, 忠福王爷前往调查。裘大人趁机赶往孝慈县,王爷将假册子烧成了灰。忠福王爷并非糊涂主儿。他若瞧出东西不真, 便不会烧;事情紧急,他怕是真的, 不敢交给专业人士去查。如此,要紧证物已毁,想验证真伪唯有开墓室这一种法子。可倘若开了墓室,太上皇年纪大了未必扛得住。御林军在静贵人墓前转悠半天,愣是没敢打开。
顺带说,我们原本盘算着景田老侯爷会烧假册子。忠福王爷肯动手,却是更好。
加上大太监田进宝所留的“书信”,李夫人只需再编排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稍加映衬, 老头儿必定“心知肚明”。横竖棺椁不在墓中, 万无一失。
饶是已见识过许多宫外手段, 婉太嫔再次呆若木鸡。这等法子,确实比她自己的计策强出去三分。离宫多日,每计每不成,竟不知错在何处。
两天后,婉太嫔得了锦衣卫李千户的消息,京中诸事与赏金猎人所写一般无二。她遂爽利的给了银票子,离开哥谭客栈、拨马上路。
薛蟠猜到,林皖两口子收到钱之后,婉太嫔少不得有点儿反应。只没想到人家直接找到自家来了。彼时大和尚正跟小朱、陶瑛、卢慧安三人商议要紧事,闻报望天翻了个白眼:“贫僧刚刚把她狠狠得罪了一回,怎么又来了。”
小朱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又顺手往沙盘上插了面小旗,口中道:“她都是个老太太了,又不是小姑娘。你上回不过是做了徽姨的狗腿子,她纵心有不甘焉能冲着你。”
薛蟠哼哼两声,拿起小旗插在另外一处:“三当家,听贫僧的。这儿真的可以用粮食打开局面,不需要大规模杀戮。解决当官的就OK。老百姓都是谁给好日子跟着谁的。”抖抖袖子转身走了。
门子将婉太嫔请入外书房。她老人家刚进门,薛蟠合十颂佛:“实在没想到大过年的又见到太嫔娘娘。”婉太嫔微微一笑。
二人落座吃了两口茶,都不言语。许久,婉太嫔轻叹道:“不明师父,实不相瞒。我已出来一年半有余,竟仍是弄不明白宫墙内外究竟差别在哪儿。怎么竟寸步难行呢?”
薛蟠想了想道:“哪儿哪儿都有差别。比如说,宫内资源有限。您老要做一件事,首先得衡量现有的人和物件,再盘算如何利用。若没有合适的资源,就得改变目标。且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宫外则不是。做一件事,首先想的是该怎么去做、方能做得最好。然后盘算需要用到些什么人、什么东西,估算价钱。然后筹钱,去雇这些人、买这些东西。基本上,只要最初的计划没出大错,很少有做不成的。”
婉太嫔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正是如此。”赏金猎人不见得会做假书信假账册,他只需拿着钱去找行家做。也不见得会开坟移棺材,亦可雇佣擅长者为之。“那些有本事之人,师父素日去何处寻找。”
薛蟠哑然失笑:“您以为跟集市似的啊,柜台上摆出样品、掌柜的拿着名片。这些人脉得靠常年累月收集。越是专业高手、越不会随便相信陌生人。他们也被骗过很多回。故此绿林码头特别好用,因为只认钱不认人。”
“难怪哥谭客栈待客人那么大方。”
二人又莫名安静下来。吃了半日茶,薛蟠道:“太嫔娘娘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婉太嫔看了他一眼。薛蟠单手托腮,“贫僧莫名觉得,您老有些迷茫。想来已查过闻三太太之死了?”
婉太嫔轻叹道:“确是被毒死的。”
“您这么聪明的人,总不会知道被人利用了、还一条道跑到黑。不如重新订个目标。”
“师父莫非有主意?”
“主意当然不敢,建议有一个。”薛蟠正色道,“您看。阮贵人本姓段,被闻家掳走、改姓闻。为了进宫,还假冒过贫僧老爹的遗珠。贫僧不上当,又摇身一变成了贾家亲戚。被元儿识破、跟荣国府翻脸,最后才改姓的阮。好像是史家哪个亲戚娘家的姓来着?何苦来。她还能有安全感么?还能有根么?听说她生了孩子之后就没以前好看了,皇帝还肯罩着她么?以色侍人,她能比得过容嫔么?”
婉太嫔脸色蓦然难看了几分。“我若没出宫,还能照看她一二。”
“没错。”薛蟠点头,“然而你被什么闻家给忽悠瘸了,满心只惦记着帮十皇子夺嫡。事情已经这样,也没法子改变。李夫人,后宫简直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地方。您被坑了一辈子、段才人被坑死、段小姐也能算是被坑死的。难道不是离开最好么?您既然暂时没事做,不如就定个小小的私人目的——想法儿把阮贵人变回小段小姐。早先被软禁在扬州的那位黄美人,听说幸福得很。”
婉太嫔大惊:“你知道她的去处?”
“只知道她老公孩子热炕头罢了。”薛蟠摊手,“人家又不傻,岂能流露痕迹?哪怕小段小姐和小少爷跟您老在一处生活,也绝对比宫苑深深来得强。您说是吧。”
婉太嫔愕然,不觉遐思。许久摇摇头:“不可能。宫中乃只进不出之地。”
薛蟠耸肩:“您只要能让她听您的,就有可能。指个方向——先皇太后择定的准太孙妃卢三小姐,就是从大高玄观逃出来的。阮贵人母子俩若是八字不好、克了什么要紧人物,丢出去当道姑道士并不难吧。入观之后就可以请赏金猎人了,横竖你有钱。锦衣玉食,哪里比得上跟孩子在一起。十皇子还小,还没说学说话。他要是能住在隔壁东院、晒太阳时满地爬、娇娇的喊您祖母,是不是很幸福?”
婉太嫔霎时又陷入遐思。薛蟠看她的脸就知道,又被自己忽悠瘸了。后宫是她熟悉的环境,肯定还留有不少心腹。事情并非不可为,但绝对得费很多时间精力。如此便能绊住她、让她少没事找事,还能顺带让李千户跟袁闻两家拆伙。
送走婉太嫔,薛蟠喜滋滋的返回内书房。那三位已经在拟战了。薛蟠一看,据点正是自己方才插旗之处,笑了——还是信得过贫僧。
胶澳海盗已经到手整整一年,陶瑛将之彻底收服。他们少寨主小冯认祖归宗后,发觉大族并不如自己想象的美好。今年夏天便已离开了冯家,单人匹马闯荡江湖去了。他母亲晁寨主和几位心腹一直在尝试逃跑,一直没有成功。患难与共这些日子,晁大娘倒是真的跟一位大叔有了点儿暧昧意思,碰巧就是当初霍粽子开玩笑的那位。
陶远威手下的几艘船十月底便已开出上海港,依着计策扮作商船去东瀛,择机打劫那边的西洋船只。
陶啸陶瑛父子俩盯了朝鲜半岛多年,薛家也早早派出人手查探情报,预备以海盗为兵攻下其地。薛蟠上辈子去过济州岛旅游,隐约记得导游说过点儿当地历史。彼处岛民自成一族,古时候粮食极其匮乏、日子艰苦。故此他提议,打着海盗的旗号先攻下济州岛,用粮食安抚百姓。之后以该岛为据点,攻下朝鲜半岛。对自家朝廷,只说是海盗即可。就理藩院那群尸位素餐大老爷,肯费心去查访才怪。
这会子三个人正在商议军需补给。半葫芦岛上修成大量仓库,为军需中转站。这事儿本是卢慧安负责、陶瑛打辅助的,沟通无障碍、没什么问题。然而那七八千海盗都得投入战力,岛上需要新添兵将去做看守。小朱提起义忠亲王余部。严七海老将军乃一代名将,泉州连环大岛上的兵士也可以移花接木弄些出来。陶瑛反对。扭转人心得费多大力气,这一年来他最是清楚。
薛蟠抱着胳膊听了半日,忽然问道:“看守半葫芦岛,是为了防范什么人?”众人一愣。“总不会是官兵吧。”他耸肩道,“诸位,对于成大贵而言,孙女当了世子妃与当郡主效果是一样的。”
卢慧安和小朱同时拍案。
忠顺王妃杨氏演技高超。他们两口子闹分居已经时日不短了。明徽郡主于江南成亲,她赌气没过去,然少不得派心腹送礼。遂得知了有位姓成的十四五岁的规规矩矩的小姑娘,谣言有高僧算出其跟忠顺王府有缘。杨王妃气得七窍生烟,进宫若干次求皇后做主、甚至还找了多位太妃王妃评理。皇后已经从皇帝处得知,成锦书其实是王爷姘头萧四虎相中的徒弟。然她也乐得看杨王妃误会,顺水推舟的说朝廷必不答应。杨王妃趁势提出,想认成小姐当干女儿,以杜绝她嫁给小世子的可能。如今皇帝家正犹豫要不要答应呢。
山东水师指挥使张老将军年后就得解甲归田,成大贵离正式接任一把手只有个把月了。在他看来,半葫芦岛已经变成了忠顺王府、端王府、庆王府和金陵薛家的走私大本营。干了半年基础建设之后,岛上开始给成家分钱、也顺带送冯家一份。早先岛上还归海盗管时,分账时有时无、且冯家暗地里得的还多些;如今则收益固定、成家多得。于公于私,成冯两位都会竭力保护半葫芦岛。借官兵之力妥当得很,何须费大力气防守?
卢慧安思忖道:“既这么着,岛上只派些咱们的伙计和护院,一眼看过去就没有军人气质那种。”
小朱接口道:“再寻个借口请成大贵、冯应亲身上岛溜达溜达,给他看看专业物流操作。”
薛蟠打了个响指:“告诉他们,原先的海盗都被派去船上当护卫了。如今这些是寻常伙计、战力有限,托他们帮忙防护海盗。走私岛上大批量运输船进进出出,本是最正常不过之事。”
众人皆点头。
讨论了半天细节,陶瑛忽然道:“不明和尚,跟你商量件事。”
“嗯?”薛蟠离他远了一点,“贫僧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陶瑛正色道:“半葫芦岛那些人,终究是海盗。依我之计,既然攻打外洋,就让他们肆意抢、谁抢到算谁的。”
薛蟠吐了口气,苦笑。他也知道,这般必能发挥最大战力。“你们陶家的军规是摆设?”
“你分明知道我的意思。人数实在太少。再如何人家高丽也是个正经国家。你又没法子给我全员配上火.枪火.炮。”
“贫僧两年前就告诉过你,造火.枪火.炮的工程师已经挖来,大规模量产实在不可能在金陵这边完成、眼线太多。高丽是咱们的预定军火制造基地。”
“基地还在人家手里,你算盘珠子就打上了。”
“海盗本来心思野。好容易收了收,你再放出去,将来再收不回来怎么办。”
“那就不收回来。”陶瑛道,“不是还有东瀛要打么?你不是还瞄着两个美洲呢?”
薛蟠哑然。
卢慧安道:“不是我偏帮着谁。既然外洋地方大、打一辈子也不见得打完,只七八千人心思野都嫌少。”
薛蟠皮笑肉不笑:“你这叫不偏帮?”
小朱道:“我也觉得陶瑛言之有理。不然咱们去问问陶四舅。”薛蟠望天。“问明二舅也行。”
“行了行了。”薛蟠举手投降。“他俩不帮着儿子,难道会帮贫僧?只两件事得跟海盗们说明白。”他正色道,“一是具文物价值的古物,他们必须交公。二是不可烧毁要紧建筑,比如文庙、皇宫。那些地方贫僧要设博物馆,让寻常百姓没事进去闲溜达,以最快速度毁掉彼国的皇家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