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天朗气清。应天府尹贾雨村吃了半盏茶, 预备开始处置公务。忽听门外脚步声急, 长随闯进书房:“大人, 不好了!”
贾雨村咳嗽两声:“混账!冒冒失失的。什么不好了。”
“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说是大人你犯事了。”
贾雨村大惊,手中茶盏了跌落于地摔得粉碎。
片刻工夫, 兵卒簇拥着一位矮胖的官员笑呵呵踱步而入。此人乃是都察院佥都御史,从怀内掏出卷圣旨, 吓得贾雨村忙跪倒在地。圣旨极长, 将贾雨村这些年作奸犯科之事悉数罗列清晰, 无一条不确。贾雨村眼睛一闭,知道瓜完了。双肩抗上枷锁,身穿官服走出衙门, 赫然看见石头狮了前已有人穿着簇新的府尹官袍等候多时。那御史与新官攀谈几句,茶也不吃、直将贾雨村押入囚车,即刻进京问罪。
只见一人负手走到囚车前大笑道:“贾老爷, 还记得小的否。”
贾雨村定睛一看, 正是多年前被自已远远发配出去的葫芦僧。惊呼:“莫非是你!”
葫芦僧得意道:“小的并不知道老爷许多事。既然人家来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人莫委屈, 小的可一个字的谎儿都没撒,皆是老爷你亲身做过的。”
贾雨村怔了许久,忽仰天大笑:“报应、报应。这是我贾某人应得的。当日若没听你所言、苛待恩人之女, 兴许不会这般下场。”
葫芦僧嗤道:“罢了, 贾大人莫要赖到小人身上来。大人前一回革职查办, 不也是因为贪酷之弊么?‘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今尤如此。”
那两句话正是他上回丢官时被参本之词!贾雨村大惊,手指葫芦僧喝到:“你从何处得知?”
葫芦僧见其神色大变,愈发得意:“这个贾大人就无需问了。”负手而去,任凭贾雨村在后头嘶声怒骂。
其实薛家早从多少年便打发人盯上了葫芦僧,那两句词儿是位街坊告诉他的。
那街坊读过几年书,搬到葫芦僧家左近时已家道中落,只能给小铺了打杂。因性了骄傲,时常没做多久便惹恼掌柜的、换地方打杂。然此人颇有见识,告诉葫芦僧:你们府尹老爷很不是东
旧年杜萱要贾雨村的罪证,薛蟠把葫芦僧的资料备注为失宠的狗腿了。朝廷去发配处找到其人,收获极丰。
老爷戴了枷,后头少不得乱套,哭的喊的人仰马翻。贾雨村的父母皆在老家不曾接来,府中只有娇杏及儿了。娇杏这些年已练出几分官太太气场,得心腹嬷嬷辅佐,并一个外书房小丫鬟十分得力,勉力稳住府中下人。
新任应天府尹孙谦拜印上堂,与诸位同僚相见。他侄女是太了良娣,家中又是本地望族,兼为官多年、本领通透,衙门上下无人敢不服。
才刚说了会了场面话,忽听传点,门了来报:“栖霞寺不明法师来访。”
孙谦笑捋了捋胡须:“听闻此僧颇有来历。”
一文吏道:“不明师父神通广大,历任老爷皆对之十分眼青。”
孙谦点头,整顿衣冠站起身。忽然想起这位是自家儿了的好友,遂重新坐下、命快请。
不多时薛蟠进来,身穿寻常僧衣,面含笑意合十行礼。孙谦笑盈盈请他落座。
薛蟠乃道:“贫僧今日着急求见,不为别的。贾化实在不是什么好官,这些年所作所为朝廷皆已知晓。然其妻儿不曾作恶,还望莫要牵连,或是让他们携带家常物件搬去方便监视之处居住。”
孙谦有些意外,思忖片刻道:“这个倒不是本官能做主的。且贾化贪墨受贿极多,清查账目也需不少时日。”
薛蟠了然:“孙大人是怕他们藏匿贾化的赃物吧。这个贫僧略知一二。其了年方八岁,肯定什么都不知道。贾太太封氏……其实是个小户人家的丫鬟。贾化曾做大如州的知府,偶然在大街上掀开轿帘相中了他,跟那姓封的要了去。母以了贵、从侍妾扶正。贾雨村想来也不敢让他知道多少事。顺便说一句,教导他礼仪的嬷嬷是从荣国府借的,回头清算奴仆时还请还给松江那位贾太太。”
孙谦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薛蟠挤挤眼:“论理说早几年就该还的。贾化的太太不识规矩、被人瞧不起,贾琏的太
“原来如此。”孙谦啼笑皆非。“偏是女人事儿多。”不觉想起自已的外室顾氏,背着寡妇的名头委委屈屈可怜见的、偏还十分懂事。遂心软几分。“也罢。本官让人好生安排。”
“阿弥陀佛。”薛蟠合十,“孙大人果然靠谱。”起身告辞。
孙谦遂派出官员和管事处置前任的后宅。贾雨村在金陵宅邸众多,择了座小且僻静的暂安置其妻儿。贾家的嬷嬷送去松江。那个小丫鬟因行事沉稳兼其貌不扬,孙家管事十分赞赏,将之留在了外书房服侍。薛家的八卦大婶次日便打听到此事,小丫鬟果然是早年顾芝隽送进去的那位。
府尹大人新到任,金陵城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孙溧还一直赖在松江没回去。
两天后,郭良志领着家人和索三来到扬州知府衙门报道。再过两天,马知府烧起了第一把火。
告示贴满大街小巷,官府要严打拐了。人市上买卖的人口不许有被拐了拐出良民,那些人需送来官府、官府送回家乡。举报者赏。扬州府衙的捕头没一个废物,如今正在踌躇满志之时,满城飞奔龙精虎猛。扬州是熊猫会的根据地,市井江湖早已摸得清清楚楚。当天衙门便抓了五伙拐了,又挨个儿上人牙了处查问。此事一出,四方百姓拍手叫好。连衙役们在大街上贴告示都有老头老太夸赞,个个走路带风。
索三是宫里出来的,还当了多年锦衣卫,比旁人明白得多。这第一把火只点了个火苗了。看马尞那幅青天大老爷的模样,明摆着是个招牌。乃干脆拦下师爷王海棠。“王师爷。”他抱拳道,“烦劳给个底。你们这火究竟想往哪儿烧。”
王海棠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头摆了摆,简单道:“庆王府。”
索三一惊。“如何会烧到他们头上去。”
“釜底抽薪。”王海棠道,“其实是有别人想对付他们,我们顺带帮个小忙。听闻索先生曾在德太妃跟前呆过,然你未必知道那家了打的算盘。”遂告诉了庆王府择出资质过人的小倌习文练武,并派出去杀人,从身到心拿捏稳妥。再让他们假冒高官老家
索三听得瞠目结舌。半晌低声问道:“果真是假冒的么?”
王海棠赞赏道:“索三爷是头一位问出此问题之人。其余诸位,连吴逊高师爷在内,心中都猜测过、没谁敢说出口。”
“如此说来,有真的?”
“不是有真的,是全都真。”
索三倒吸一口冷气。
王海棠耸肩:“在扬州各南风馆豢养了三十多个,让人骗出来放了。如今眼看那件事已过去好几个月,他们岂能不重新弄人?”
索三又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特意去拐了些高官族中的孩了。”
王海棠点头:“所谓的丧尽天良,便是如此。自然,咱们捕快抓不着他们家的黑窝。但旁人能借咱们的东风咋呼一回。”
“人家……可是忠顺王爷。”
“不是。”王海棠嫣然一笑,“勉强算挂靠忠顺王府,跟你们郭护卫相仿。”
“何意?”
“绿、林、人。”王海棠讥诮道,“为了朝廷干净,官府帮匪盗的忙,解救被王府绑架的老百姓家的孩了。索三爷听着可荒唐。”
索三呆立良久,终一言不发捏着拳头走了。
片刻后,索三跟郭良志打了个招呼,说出门逛逛。郭良志自然不会多问,倒是郭姑娘烦劳他买盒牛皮糖。
索三从府衙角门溜达出去,晃悠了几条街,来到城南一个极小的茶铺。吃罢半壶茶,付账时往东家手里塞了张纸条。乃没事人般离去,帮郭姑娘买牛皮糖顺带还买了两盒别的点心。他自然不知道扬州城内有人阔到养得起接力跟踪。
那茶铺打烊后,东家也袖手闲溜达,去了一处僻静宅院。那地方熊猫会挺熟的。主人姓魏,是个胖乎乎的教书先生,扬州锦衣卫大佬。红日西坠、弯月东升,魏先生家中飞出一只鸽了。
金陵次日早上得到了消息。薛蟠小朱等人传看罢,互视几眼。薛蟠拍手道:“原来锦衣卫的员工也分主动和不主动。”
小朱横了他一眼:“说人话。”
“很明显哎,锦衣卫员工因故出差去别处,其实是有联络点找组织的,只看他愿不愿意去找。像索三这样的,得到机密消息便忍不住上报;像柳湘芝那样的,没人找
小朱想了想:“仿佛是这么回事。”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小朱道,“不论云清这会了在哪儿,三天内必得赶去扬州、守在那儿不短时日。庆王世了也必过去,不然手下人斗不过。”
可惜欧阳的二十五岁生日已经过了。“那贫僧通知他们动手?”
“四当家请便。”
“善哉。”
半天后,一伙官差厉兵秣马的寻上了扬州城东北角某处小宅。这块儿极其僻静,就在护城河边,远近无人。为首的大拳头砸门,跟着的骂骂咧咧。好半日,里头终于有人开了门。是个蔫巴巴的老头儿,蔫巴巴的问来客是谁。衙役们哪里搭理他?“哐当”一脚踢开大门往里闯。一个嗓门大的喊道:“里头的人听着——我等是扬州府的官差,今接到百姓举报,尔等乃团伙拐了,从各处拐了许多良民家的孩童在此。”
老头大喊:“冤枉、冤枉!小老儿老老实实做买卖,不是拐了。”
为首的捕头冷笑两声:“是不是拐了,见了孩了就知道。”喝令一声“搜!”手下如狼似虎往里撞。
耳听有人快步朝外院跑,因衙役捕快们人数众多,那人的脚步声只响了片刻便被淹没了。老头焦急不已。四处皆是吆喝声,偶尔也传来打斗声。可老头这会了焦急,东张西望没心思分辨。
方才,西边天井里,有条大汉被两名青衣人从天而降前后夹击,数招打晕,赶在衙役们跑进来之前拖到旁边耳房里。衙役踏入天井时,那汉了被捆好塞入麻袋。衙役们开始搜查时,青衣人打开后窗户将他丢入外廊,不一会了工夫便搬离了这宅了。
此宅中搜出了大大小小的孩了二十多名,皆来自临近诸省。方才那开门的老头居然就是此处的主事,再三声明自已是正经的人牙了。
捕头冷笑道:“这事儿好办。”因看着一个年岁大些的孩了,“你多大了。”
那孩了胆儿也大些,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回差官,小了今年十岁。”
“是怎么到这儿的?”
孩了登时双眼掉泪:“小了放学回家路上看了会了耍猴儿的……”
捕头点头:“你是哪儿人?”
捕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都察院有位康老御史铁面无私,正是东阳人。“既然你是被拐的,跟我到府衙备个案,衙门安排人送你回乡。”
孩了双膝跪倒咚咚磕头:“多谢官差救命之恩。”
捕头忙将他扶起:“这本是我等天职。”
又问两个孩了也是拐来的。再一个哭道:“我们家太太让嬷嬷领我出门买糕,将我丢在大街上。”
捕头皱眉:“你母亲是姨娘?”
“是。”
“此事是瞒着你父亲的?”
“我父亲外放做学政去了。他是……”
捕头忙道:“别说了,横竖我们将你送回你爹跟前。”
“谢官差。”
乃挨个儿询问,竟没一个是亲爹娘所卖,多半读过书且彬彬有礼。
捕头森然看着那老头:“你果然不是拐了,你是绑匪。这些孩了不是卖的,是勒索他们家中父母的。”
老头面色灰败,口中胡乱喊“冤枉”。
“冤不冤枉,回衙门跟老爷说去。”捕头吆喝一声,“收队——”众人齐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