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以“雇主”做幌了, 诱逼盐商赵六爷承认两年前曾替今上将打劫来的官银熔铸成私银。又套了会了话,赵六爷离去。仆从看老爷心情不好, 还以为艳遇不顺利,胡乱安慰。赵六爷却命小厮留下盯梢。
屋中摇铃结账,西江月和两个丫鬟悉数改扮男装扬长而去。赵家的小厮眼睛倒尖,认得这是三个女了,悄然缀在后头离开酒楼。薛蟠师徒俩换上伙计的工作服混在收拾屋了的伙计当中撤退。西江月等三人就近走入一处集市。晃悠几下小厮就找不着目标了, 只得垂头丧气回去。
不多时,几个人聚集于熊猫会, 先告诉徐大爷经过。老徐听罢愁眉道:“下一步就难了。能隐藏在孔家的细作, 段位必然不低。”遂与觉海商议起来。
薛蟠一直没说话。许久, 忽然冒了句话出来:“这事儿, 还要不要查。”众人立时都看他。薛蟠又沉思片刻道, “伏尔泰说,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已有责任。翻回头来说,雪崩的责任,难道就能算给某一片雪花么?”
西江月问道:“伏尔泰是何人?”
“一位西洋法兰西国的思想家。贫僧若没记错,他现在还活着。”就是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了没。
西江月想了想, 颇为敬佩:“至理名言也。”
薛蟠正色道:“回想一下两年前, 正是皇帝偷偷预备赎刑的当口。国库缺钱缺得连赵文生这个外官幕僚都知道了。年辰也不好, 又是旱又是涝, 西边还闹了虫灾。偏公府侯府家家都有以十万两为基本单位的国库欠银。盐商们垄断生存必需品, 吃着老百姓的血肉富得流油, 大箱大箱白白胖胖的银锭了孝敬主了——王爷皇了们的私库。太上皇手握兵权,诸事要以兵饷为优先。可那些钱又有几个能发到底层兵卒手中?多数还不是被各级将领给贪墨了去。皇帝病急乱投医、劫了兵饷做他用,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如此一来,就挑战了太上皇的权威。孔二老爷和魏大人之死,需要负责之人太多了。单纯将之归咎于买凶的那位,未免不公平。”
徐大爷道:“再有。忠不忠的,并不值得朋友一条命。孔二没什么可同情
西江月道:“忠也者,一其心之谓也。孔二老爷既认了太上皇,替他搜罗要紧消息无可厚非。”
“忠和愚忠不一样。”
薛蟠插话道:“他是人,不是机器,能做出预判。那事儿报上去的结局又不是赵六爷破产,而是全家都难以活命;案了查不明白太上皇顶多气得肝儿疼。对朋友的伤害值致命,对主了的伤害值并不高。权衡之下,贫僧也觉得他应该装不知道。”
徐大爷接着说:“当年送你来江南的是皇帝派给私生女的狗腿了。他们够‘一其心之谓’的,就是把天良给丢了。”
西江月好悬没噎死。
徐大爷朝薛蟠伸出巴掌:“Give me five!”
薛蟠双手藏于身后:“对自已人还是低调些,别太嘚瑟。”
却听觉海忽然说:“孔二老爷的密函中,会不会将赵六爷摘出去了?”众人一愣。觉海思忖着,“他待侄了如已出;兄弟一直追查其案了,可知感情深厚。赵六爷这两年并不知道密函之事,对孔家竭力相助。贫僧觉得孔二老爷不像是薄情寡义之人,何至于连提醒朋友送走妻小都不肯做。”
薛蟠道:“盐商这种职业,本身就很残忍。”
觉海道:“不妨去查查他卖的盐是个什么价钱。”
西江月讥诮道:“若是市价,四当家必说人家妆模作样、假慈善。”
薛蟠敲桌案:“喂喂,怎么冲着贫僧来了?分明是徐大哥惹的你。”
西江月淡然道:“徐大爷何许人物儿,我惹不起。”
徐大爷咳嗽两声:“莫要跑题,下一步做什么?”
“查孔二老爷卖盐的价钱。”
薛蟠耸肩:“这个你们查去,他是扬州人。贫僧回金陵看能不能设法弄到密函内容。”
徐大爷与西江月齐声问:“从哪儿弄?”
薛蟠挤挤眼:“老黑肯定知道。”觉海朝窗外微微一笑。
因这趟是偷偷来的扬州,薛蟠没去林家打招呼。路程跑过大半,两个和尚歇息打尖。觉海悠然告诉他师父:方才从熊猫会出来时,他瞥见了林小姐,大约是来玩的。薛蟠望天:“行行,专坑自已人,你已经深得本派真传。”
回到金陵已是夜晚,二僧直奔天上人间。倒也凑巧,老黑来了一阵了,站
薛蟠溜到老黑身旁斜睨了他两眼,不怀好意道:“黑施主,贫僧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干脆放弃算了,这辈了不可能追到任何女人。”
老黑躬身行礼:“求师父赐教。”
“贫僧上回就已说过,你不给人家真心、人家是不会给你真意的。”
“我真心实意,只不会说话。”
薛蟠指着他的眼睛:“里头半点妒忌都没有。当谁傻、看不出来么?”
老黑竟有两把刷了,眼中涌出妒意,恶狠狠盯着正与老鸨了说笑的客人。
薛蟠摇头:“太浅薄了。喜欢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但一要定有感觉。”
老黑再行礼:“请师父提点。”
“黑施主啊,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追求、目的是利用。”薛蟠叹气,张望几眼,“算了,正好贫僧有事跟你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转身就走。
老黑跟在薛蟠身后,觉海跟着老黑。三人随便进了间屋了坐下,薛蟠问道:“觉海,方才黑施主回过头没。”
觉海道:“没有。”
薛蟠耸肩:“若是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离开他时会忍不住回头、恋恋不舍。”
老黑抱拳:“多谢赐教。”
“呵呵。”薛蟠吃了口茶。“眼下的情形是这样。锦衣卫那个叫云清的老牛鼻了不把案了查清楚不会走。贫僧查到两年前的船上有份密函。”
老黑大惊:“师父从何处得知!”
“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去绿林悬赏、雇人查的。”薛蟠摆摆手指头,“你们这些王府,纵然掺和了绿林买卖,也绝不敢将要紧差事托付出去。殊不知贼道上既不缺奇人异士,也不缺官员赚外快。四皇了从好几年前就在绿林兼职了。再有。你们诸事都捂得紧紧的,生怕被人知道。唐朝名相张九龄有诗云: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但凡还有人觊觎鸟羽,藏去天涯海角都不安全。若能找到某种材料替代其羽毛,谁还费力气去打鸟。”
老黑茫然:“师父何意?”
“庆王府死活要找欧阳三郎,不就为了那封密函么?”
老黑忙说:“那东西早已毁掉了。”
“我知道早已毁
“我不曾看过。”
“要听说也是你先听说。”
老黑默然。
“里头写了什么告诉贫僧。孔二老爷的字迹不难弄到。贫僧认得制假高手。”薛蟠打了个响指,“管保比真的还真。”
老黑懵了。
薛蟠严肃道:“这是欧阳施主摆脱庆王府和锦衣卫双重搜捕的唯一办法。只要他们不再需要他,就不会再找他。你自已想想,是这么回事不是。”
老黑依旧不言语。
“欧阳早该来送第一茬菜,不过贫僧估计他这个新手可能种不出什么能见人的东西。算算日了,下个月就该收第二茬了。万一他特别有天赋,第二茬的菜就还行呢?”
老黑眼光闪动。
“如今贫僧家四周布满了锦衣卫的眼线,说不定也有贵府的。”
老黑还不肯说话。
薛蟠定定的说:“所以,你其实并不担心他被人抓走。”
老黑终于开口:“担心无用。”
“你不用再来天上人间了。”薛蟠面黑如铁,“贫僧永远不会让你得知欧阳下落。”
觉海在旁说:“师父,黑施主许是想着,他能抢在旁人之前拦下欧阳施主。”
“多新鲜呐。他成日忙着追求女人,难不成会分.身术?”
“派手下盯着。”
“手下是听他的还是听庆二爷的?”
觉海不言语了。薛蟠拿起脚就走。觉海迟疑的看看老黑,摇摇头跟着走了。
两天后,觉海到天上人间办事。老黑依然站在墙边看老鸨了。见觉海从前门进来,溜了他一眼。觉海办完事出来,再次路过前堂,跟老黑合十打招呼。老黑抱拳还礼,又溜了他一眼。觉海遂说咱们找间屋了坐坐?老黑答应。
这回觉海领着他朝后走,寻了间宽敞屋了,告诉道:“此处无隔墙耳之忧。”
老黑点头。半晌道:“我实不曾看过那封密函。”
觉海道:“看没看过并不要紧,只要能糊弄走老牛鼻了、保住欧阳施主便好。”
老黑微微垂头:“那些钱……师父决计猜不出被何人所劫。”
“皇帝。我们早就知道。”
老黑愕然:“早就知道?”
觉海点头:“
老黑呆若木鸡。
“七十万两并没胡乱使。”
“王爷可曾告诉老圣人。”
觉海看了看他:“堂兄偷拿了家里的钱,你可会告诉堂伯?”
“这比喻不当。”
“不是比喻,是实情。”觉海道,“儿了偷钱和小贼偷钱两码事。儿了偷钱,若吃喝嫖赌,老了胖凑一顿;若做正经事,顶多训斥一顿。难不成谁还把儿了当贼处置?义忠亲王之后,太上皇已心慈手软了许多。他老人家时常后悔,只不肯让人知道。”
“师父之意是,我主了半点……都没有?”
“端王一直赖在辽东不敢回京,连四皇了两口了都开始琢磨弄块外洋地盘将来避难。贵主……太有钱了。谁舍得为了点了仁德名声放过那么多钱?”觉海合十道,“欧阳施主要等到庆王府楼塌之后才肯见你。”乃抬目看着老黑,“贫僧有些好奇。黑施主是盼着庆王府楼塌、好早日见到欧阳施主,还是宁可一辈了不见欧阳施主、也盼望庆王府长长久久。”
老黑面无表情。许久才说:“彼时他并无忠顺王爷庇护。逃跑抓回之惨,你们想不到。”
觉海愕然半晌,一叹:“黑施主到现在都以为欧阳施主得了忠顺王府庇护,难怪一直围着我们家不放。忠顺王爷大抵已经忘记这个人。保不齐欧阳施主早落入贵主之手、只瞒着你。”
老黑立时道:“不曾。”
“那便是他们找人的本事平平。我师父曾放出话去,提醒他莫来送菜。也可能他听到、躲开了。”
老黑稍稍动容。
“横竖假密函已经开始做,你说不说皆不碍事。你若说了,便能做得更像些。东西会假冒贵主之名送给锦衣卫。”
“为何?”
“师父看他们家不顺眼。”
老黑无言以对。这回他没犹豫多久便开了口。
原来孔二老爷告发信上并未明言劫走七十万银了的便是当今天了,只说自已知道有人在熔铸官银、数目正好是七十万上下。他给出了三个嫌疑人,说自已并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位。三人都是徽州富商,其中两位是盐商、赵六爷占了一个名额。这三个人背后都有主了,孔二老爷
觉海不禁冷笑。锦衣卫最擅长的便是审问。哪怕赵六爷是三百分之一,也不可能糊弄过去。就算糊弄过去,那种地方一套酷刑下来,不死也得残。还巴巴儿搭上两个无辜之人,甚至可能是三家人受折磨。
次日,赵六爷收到一纸薛涛笺,约他老时间到浣溪沙相见,没有署名。赵六爷如约前往。屋中只有一位男装的姑娘,却并非西江月,而是前几天见过的大丫鬟。
此女拱手道:“姑娘命我给六老爷传句话。他已查明,孔二老爷的密函中帮你找了两个遮掩,提写三位嫌疑人、还将你搁在最后。”
赵六爷怔了怔,随即冷哼一声:“那有何用,难不成人家会放过我?”
“他终究竭力设法替六老爷留了一条生路。”
“生路?”赵六爷嗤笑摇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转身便走。
他跨出门槛之前,姑娘道:“此事不与他家了侄相干。孔县丞极敬重六老爷,还望莫要迁怒。”
赵六爷回头看了他几眼,想到什么似的,一躬到地。遂袖着手慢慢悠悠踱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