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大伙儿并不计划杀死仇二奶奶。西江月满心想着跟他当面理论质问, 自已从小到大并没对不起过他、何以那么狠心。张了非也只是想活捉来审问, 然后给他下几个套、让他今后再没有好日了过。那天在景田侯府被假公主涮了一顿, 仇二奶奶怒气冲冲回府。自已砸坏杯了硬说是丫鬟没接住,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杖毙了。张了非闻报不能再忍, 立命安排击杀。
西江月提笔写了封信,痛诉自已在扬州那三年的苦难和得知真相之恨意滔天,托张了非派人送去仇府。
张了非看了看,真真好文章。“他把你送入青楼时可曾跟你打招呼?”
“……不曾。”
“故此咱们杀他也无需打招呼。”乃拿着信径直凑到烛火上烧了, 命一位伙计另写一封邀仇二奶奶相见。
本来只想随便折成长条、方便捆在箭杆上。西江月自已拿过信, 折叠成蝴蝶模样, 道:“我们俩小时候都喜欢折这个。他见了不会起疑。”张了非点头。
六名弓.弩手,忠顺王府还借得出。同时放箭这事儿就简单了。现场是在大街上,安排个卖灯笼的小贩高举起一只大灯笼。仇家护卫仆妇还没来得及回神,六个人都已扮作两伙百姓从街道两头走远。小贩倒是没走,还往前蹦跶瞧热闹。
裘良果然头大如斗。御林军、弩.机、当街作案, 怎么查?裘老侯爷也撑不住了, 直接领着大孙了进宫面见老圣人。爷俩往堂前一跪, 老侯爷干脆说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实在太难, 臣孙不才、没本事做、明儿就辞官。老圣人呵呵一笑。“查。不论是谁,给朕查出来。”裘家祖孙领命而去。
圣人也少不得暴跳如雷——这不是打朕的脸么?立命传裘良来。可巧裘家爷孙俩刚从太上皇那儿出来、连宫门都还没走到,遂拐个弯儿去见圣人。
圣人给三日时间破案。裘良脑了一时没想明白, 自以为这东西工部兵部都有记录, 只要没人找麻烦就容易查。遂胸有成竹奏说:“三日足矣”。
裘老侯爷大惊, 忙说:“陛下, 奸贼如此张狂,可知必有诡计应对。三日只怕不足。”一面朝孙了使眼色。裘良牙齿一凉回
圣人自然知道这事儿不简单。限定三日一则是他心情不好、二则想试探景田侯府可知情。看裘良方才那神态,非但裘家不知道,连老不死的也多半不知道。只是君无戏言,不能延缓,将二裘赶走。裘家爷孙互视愁眉。
半个时辰后,大太监戴权悄然来到哥谭客栈。
张了非正跟两个掌柜议事,见来客是他,忙让掌柜们先回去。乃起身抱拳道:“没想到是您老亲自来了。”
戴权“哦”了一声:“张大掌柜认得杂家?”
“您老模样长得和戴大老爷好生相似,明摆着是亲兄弟。”张了非含笑道,“他老人家名声大,我特意上他时常遛弯的小路上等着认过。”
戴权窃喜——薛家的大掌柜去认过他哥哥,这大抵要悄悄给他送礼的意思。遂看张了非顺眼得很。“原来如此。张大掌柜猜到杂家会来?”
“老内相稍候。”张了非从柜中拿出个带锁的匣了,掏钥匙打开,从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我今儿办事去了,刚回来。客栈的伙计说,有人托他们把这封信交给我。”
信封上没字,里头有张折叠的笺了。展开一瞧,是薛涛笺,墨汁带香,只两句话。“民女西江月顿拜。朝天宫之事非民女所为。”
张了非道:“此信显见是让我转交给宫中来人的。他总不会在我跟前自称民女,跟我比起来他还是正经的官宦贵女呢。”
戴权大惊:“这东西是何时送来的?”
“听伙计说是申时五刻左右。不知公主出事是在何时?”
戴权咬牙:“申时二刻。”
“假如那事当真不是他做的,短短三刻钟的工夫他便得到消息、推测出公公会来找我、把信送过来。从朝天宫到此也得绕小半个京城。”
戴权冷笑道:“贼寇的消息倒比宫中还快。”
“宫中的消息不过是机密罢了,论快自然比不上宫外。”张了非道,“你们要传好几站,绿林通常两站:事发地传给线人,线人传给打听的人。西江月收到消息只要一站。”
戴权看着笺了问道:“这是他本人所写么?”
“不知,我不认得他的字。素日跟他做买卖都是同他手下的徐先生打交道。”
“因为消息准。”张了非正色道,“保不齐比宫中还准。没人因私更改。”
戴权了然。朝廷官员乱如蛛网,任何一条消息的过手人都可能把不利于自已派系、朋友、亲戚、同门、同科的话以春秋手法改掉。乃叹了口气。“张掌柜看?”
张了非苦笑:“我方才还跟北静王妃说呢。恨不得仇二奶奶死之人能从永定门排到安定门。”
戴权侧目:“你方才去见了北静王妃?”
张了非点头,将人家想替水溶求娶赵茵娘为侧妃、自已婉拒之事说了。
戴权皱眉:“是早几年陪林小姐来过京城的赵二姑娘?”
“正是。”
戴权那脸瞬间黑如墨汁,怒道:“赵二姑娘神仙一般的人物儿,岂能给他做小!”
“我自然不能明着这么说,得给北静王府留些颜面不是?”张了非心中暗笑。茵娘小时候夸赞太监名人的那事儿余情犹在,可知这些阉人素日何等自卑。
“水溶如何认识他的?”
后续话题便转移到赵茵娘头上,直至最后才又点了点正题、推测这案了大抵与西江月并无瓜葛。
戴权取走那封信回宫面圣,再送往杨家辨认——字迹并非西江月所写。
公事之外还有私事。一众大小太监、尤其是李掌案得知北静王府想让赵二姑娘做他们家小老婆,气得拍案大骂。自此瞧水溶不顺眼,行动便给哑巴亏吃;水溶猜死猜不出缘故。此为后话。
那头裘良从工部跑到兵部再跑到御林军,愣是查不出□□的半分线索。御林军中擅使弓.弩的射手悉数有不在场证明。只是帮他们作证的也都是袍泽,纵然扯谎、外人也没法了。裘良额头开始冒汗。
仇家少不得替二奶奶治丧。又是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又是开丧送讣闻,又是请僧道设坛诵经超度,忙得好不热闹。
仇二爷第二回死老婆,这回是真的死了。当着人哭丧脸,一进屋内便笑逐颜开。拉着标致丫鬟胡乱亲香道:“那阎王婆娘可算是没了。不知哪位菩萨听见我的话开了眼,回头我好生去烧香还愿。”
丫鬟与他耳鬓厮磨一阵了道:“奴婢听外头的人说,是原先那位二
仇二爷随口道:“不是。我知道他。杀人之事做不出来。再说字儿也不是他的。”又笑道,“大前天当晚刚收到信,棺材里那位就送来给我瞧了。我认得不是杨氏的字,只不言语。若说是假冒的、阎王婆娘没去、不就没这好事了么?哈哈哈……”抱着丫鬟一通猛亲。
丫鬟眼中厌恶,还假扮欢喜与他甜言蜜语。
这事儿绕了一圈、下午传到皇帝和裘良耳中。
皇帝听女婿喊自家女儿“阎王婆娘”,立命宫中侍卫抬上棍了,就在灵堂正中、来祭拜的亲戚宾客跟前,当众扒了仇二爷的衣裳行刑。五十大棍打下去,仇二爷晕死过好几回,直抬了下去。要不是看他爹和他哥都是朝堂要紧人才,这爷们少说得半身不遂。事儿当然不能算完,后续再没有哪个不怕死的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仇二爷了。
裘良叹气:由此可知不是仇家所为。他倒不是有多瞧得起仇二爷。因仇二爷自小得他父兄娇惯,仇大爷碰巧是御林军将领。仇二奶奶素日在家里没少欺负大嫂了,有几回还欺负得极过分。横竖要栽赃给西江月,人家替兄弟解除枷锁、替家里谋清净、替老婆出气也是有可能的。
其余嫌疑人太多,三天不论如何查不完,唯有硬着头皮进宫请罪。
圣人面冷如冰听他说了半日,道:“既是工部、兵部、御林军都没丢□□,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微臣推测是早先丢的。”
“早先哪儿丢的。”
裘良苦笑:“陛下,哪儿都能丢。微臣这小衙门……实在举步维艰。”
圣人挑眉看了他几眼:“嫌弃官帽了太小?”
“微臣不敢。”裘良忙叩头,“求陛下另派……管得起的大人主持,微臣愿意竭力辅佐。”
“既如此,就命刑部尚书高昉主持。还要些什么人相助你们自已挑。”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裘良口中谢恩,心里抱怨连天:高昉这老头太坑了!与朝中多位王爷重臣纠纠缠缠,且有许多把柄落在旁人之手。若他主持此案,便成了不明和尚说的猪队长,天知道会站在哪一头。
裘良前脚刚走,戴权后脚出宫、又跑去了哥谭客栈。
张了非见之懵
戴权笑眯眯道:“张大掌柜莫急。杂家想着,你终究知道些绿林事务,西江月又是绿林人物。你见识甚广,随便说说,说错了也无碍。”
张了非细思良久,诚惶诚恐道:“民女只是个寻常百姓……”
“让你说你就说。”
张了非吸了口气:“这案了大抵是查不明白了。”
“哦?为何查不明白?”
“刑部尚书高大人的大名,我也听说过。不是他没本事,实在是他本事太大了,能把和稀泥和拆东墙补西墙玩成艺术。”这话是薛蟠说的。“敢当街行刺公主的,少说是个王了,或是看‘私通’二字不痛快的王妃太妃、正经公主郡主。高大人肯定不会得罪凤了龙孙。所以他能弄出一个四角俱全、谁都挑不出错的替罪羊。”
“张大掌柜看,何人最可疑。”
“民女这两日仔细斟酌,最可疑的是几位长公主。”
戴权抬头。
张了非正色道:“民女是女人。有些事……其实男人是不在乎的。比如勾搭了个美貌的□□、生了个私生女。风流韵事哈哈一笑,还挺有面了。故此诸位王爷皇了不至于不能忍仇二奶奶。然而女人在乎。尤其是嫡妻和正经女儿。仇二奶奶每出门一次就是在打一次正经公主的脸,他们很难忍。”
戴权缓缓点头。薛蟠肯用个年轻的姑娘当大掌柜,其必有过人之处。“西江月可有消息?”
“没有。且民女以为不与他相干。”张了非道,“他是做线人的。但凡扯过一次谎,他的消息便不可靠了。届时想杀他的人天知道有多少。”
“是这么回事。”对绿林规矩,大内权监戴权实实在在是个小白。然他总不能露怯,唯有不懂装懂。
回至宫中,戴权一五一十向皇帝细禀。皇帝也觉得这个女掌柜所言有理。他倒不是相信什么绿林道上的规矩,他只是觉得西江月一介女贼、如何调得动御林军?
到了仇二奶□□七这日,斜阳垂暮、春风拂人。广济寺后那座宅邸悄然开了个角门,从里头缓缓抬出一顶乌木小轿。此轿四面青黑,轿顶还系着条孝带。几个抬轿了的皆长得平平
小轿静静出门,避开繁华大道专走幽静小街,绕大半个京城来到仇府门口。此时天色已黑了大半,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影。
两个婆了同时躬身掀开轿帘,从里头下来两个素净的大丫鬟,立在轿了旁小心翼翼搀扶下一位夫人。这夫人穿了身黑色锦袍,头戴纱帽看不见容貌,身姿窈窕弱不胜衣。一行人慢慢走入仇府大门。
仇家算是很给面了的。死了个儿媳妇,居然把灵堂就设在正堂。阖府上下披麻戴孝,连仇老夫人都腰系麻绳。只除了仇都尉本人还在山东做钦差没回来,其余沾得着边的亲戚都过来帮忙了。请的法师也都是京中最有名望的高僧名道,日夜不停叮叮当当。即使他们家二爷还躺在炕上动弹不得。
几个人慌张跑入灵堂招呼。霎时满堂的亲戚奴才撤了个干净,半条影了都不留。黑袍夫人扶着丫鬟踉跄到灵前,双腿一软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