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仇都尉用一个消息跟前儿媳换赌约作废。西江月脸色极难看,站起身行了个礼, 领着两个手下便走。仇都尉没跟出去, 听见门外薛蟠欢天喜地跟西江月告别。“再见再见~~新年快乐~~西姑娘好走不送~~”
随即和尚便蹦入花厅中, 朝仇都尉连连拱手:“还是仇大人有面子!多谢多谢。哎呦妈呀, 贫僧再也不敢她打赌了, 这辈子都不赌了。”
仇都尉看着他满心疑惑——此僧跟本官从山东听来的消息全然不像。半晌问道:“不明师父, 天上人家是你们开的吧。”
薛蟠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随口道:“是啊~~”
“那个新年汇演好生有趣, 谁的主意?”
“有趣吧嘿嘿~~”薛蟠趾高气昂比了个“V”,“当然是贫僧的主意!除了贫僧, 试问当世还有谁想得出那么多精彩点子?”
“老夫今儿好生乐了一乐。粉头戏子为何穿得那么古怪?”
“都是外邦的衣裳,中国人当然看着古怪。过年就图一乐, 年轻人喜欢新奇、不受拘束、自由释放情绪。哎?您老哪里搞来的票?我们票从没给过三十岁往上的主儿。”
仇都尉微笑:“老夫自有处得来。”
薛蟠掐手指头:“没填名字的票给了那谁两张、那谁一张、那谁两张、那谁三张。哎, 猜不出,算了。您老吃午饭没?没吃贫僧请啊~~”
仇都尉也算朝堂老江湖了, 看得出小和尚是真心实意欢喜,心中愈发犯嘀咕。“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刚回客栈就让西江月一封信给噎着了,确实没吃午饭。方才翁媳俩相见, 刚说罢杨二太太之事就散了,压根没机会提及绿林悬赏, 他也想打听打听。
薛蟠遂命就在花厅中设下酒宴, 拿来菜单子请仇都尉点菜。仇都尉一愣。通常都是东道主命上菜的, 何况此处正是薛家的产业。薛蟠解释道:“咱们萍水相逢, 贫僧压根不知道您老爱吃什么、有没有忌口、饭量多大。横竖兰亭小榭的菜贫僧都爱吃。您随便点甭客气。”
仇都尉遂点了几样菜品。薛蟠看看他身后的郑将军问道:“这位大叔要不要坐下来同吃?”
郑将军抱拳道:“卑职区区护卫,不敢逾礼。”
薛蟠又看了他两眼:“大叔是做错了什么事么?”
仇都尉道:“师父何出此言?”
“这气势哪能是护卫?”薛蟠道,“贫僧猜是御林军将领。”
“为何是御林军?”
“您老一个京官,难不成身边会带着西北边防的人?”
仇都尉含笑点头:“也对。”乃吃了口酒,“听闻不明师父调理手下很有一套。”
“嗯?那不叫调理,叫教导。”薛蟠有些得意,“我们家的伙计,一个顶人家三个!”
“且忠心耿耿,威逼利诱从不背主。”
“额,也不能那么说。”薛蟠想了想,“主要是从根子上要挑对人。”
“不明师父是如何挑选手下的?”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都是从贫民窟捡来的。”
“哦?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你不怕捡来白眼狼?”
薛蟠摆摆手指头:“所以要从金陵城中挑那些贫穷而不卑躬屈膝者,尤其是孩子衣裳干净整洁的。他们多半因各色缘故沦落至此,以打短工为生但并不乞讨。没有放弃家庭责任,天生带有骨气和正气。这样的伙计非但努力,而且忠诚。他们的孩子,我们会请先生教导读书、以安父母之心。他们真的很难找到比贫僧更好的东家了。”
仇都尉微露出乎意料之色,沉思片刻他道:“听起来师父乃良善之人,何故与绿林人纠缠在一起。”
薛蟠耸肩:“贫僧算半个绿林人,并非只是纠缠而已。仇大人,当今世道你我心知肚明。仗势者为所欲为,到处都是没天理的事。被欺负的老百姓从官府找不到公正,只能转向绿林。”
仇都尉皱眉:“那不反了么?”
“没反啊!‘反了’这两个字不是特指反皇帝么?受贪官恶霸的欺负、设法讨回公道,怎么能叫反了?”薛蟠理直气壮道,“不然呢?总不能就那么算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眼看仇都尉斟酌了会子要说话,薛蟠抢先道,“仇大人,贫僧举个眼前的例子。西江月遭此大冤,可曾做错了什么?换做您是她,会算了么?若她把你儿子送入南风馆,你肯拉倒么?”
仇都尉拍案而起:“她敢!”
薛蟠摊手:“她绝对敢。而且她真做得到。她只是没想到而已。”仇都尉倒吸一口冷气。薛蟠又说,“您放心,贫僧不会提醒她的。”
仇都尉气重如牛:“老夫宰了她!”
“额……友情提醒一下。她要是那么容易宰,北静世子早把她宰了。”
仇都尉怒不可遏,霎时又脊背发凉:西江月敢做这些事,定是有人护着。且护她之人并未把自家那位公主放在眼里。许久,咬牙道:“诸事皆是她杨家的错,与我仇家何干。”
薛蟠咧嘴:“再友情提醒一下,仇二奶奶是仇家的人,甚至本姓唐、不姓杨。况且你们仇家做事未免过于不负责任。起先连要娶的媳妇究竟是谁都没弄清楚就娶了,娶完又非要换人、完全没考虑过西江月何等无辜。你们不在乎她,她当然也不会在乎你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因得果自作自受。”
和尚满脸写着幸灾乐祸,仇都尉愤然起身拂袖而去。薛蟠还在后头嚷嚷:“哎~~不是吧哎!几句实话而已,气量也太小了。”
走出兰亭小榭大门,伙计脆生生喊“欢迎下次光临”。郑将军赶忙劝慰。仇都尉摆摆手叹道:“他说的没错,字字在理。”
郑将军直肠子,道:“既然是那女人所为,大人何不让二公子休了她?又不是上了名牌的真公主。”
仇都尉摇头道:“事到如今,若因畏惧贼寇而休弃公主,老夫就没脸见人了。”
“可不休了她,西江月不放手,拖累了大人如何是好。”
仇都尉哼道:“区区贼寇老夫还不放在眼里。”嘴上虽硬,心中尽是乱麻。思忖片刻又说,“依你看,假海盗之事?”
郑将军道:“不与这和尚相干。”
“何以见得?”
“不知道。横竖末将觉得不是他做的。”
仇都尉点点头:“此人虽目无法纪,心思终究良善,不会伤民。”遂愁眉不展。随即想起,方才没说几句话便让那和尚给气得翻了脸,绿林悬赏之事又没问。只能转回头再去打扰毕得闲。
另一头,西江月演完全场,强撑着黑脸出门上了马车,顿时瘫软。打小她母亲皆说,偏袒唐家妹子是因为她无父无母、好不可怜;原来自己被骗了十余年。及到住处,竟半晌动弹不得。
扬州熊猫会的徐大爷扮作随从跟在身边,也不劝,只告诉车夫:“马车后头缀了尾巴,留意些往来行人。”西江月听罢,挣扎起身下车进屋。
不多时有兄弟进来回道:“有两个生人在咱们这儿转悠,大抵不是同伙。一个是仇都尉的手下,另一个扮作闲汉、不知何人所派。”
天色将昏时分,有个黑壮男人敲开后门送炭,放下担子径直进了厨房;徐大爷匆匆过来。
徐大爷与此人握了握手,低声说了还有别人追踪西江月之事。送炭的皱眉问道:“西姑娘情绪如何?”
徐大爷道:“又恨、又下不去手。”
送炭的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刚强的。若实在撑不住便罢,咱们帮她。”
“她又愁自己没什么用。”
送炭的啼笑皆非:“没什么用?她那满腹经纶的。别的不说,帮忙写文章总是好的。”
“写文章能顶什么使。”
送炭的微笑道:“能作弊使。帮咱们兄弟考取科举,当上父母官。远的暂且不提;清廉的官员多一个,赃官的位置不就少一个了么?”
徐大爷吸了口气:“这个我倒没想到。”想了想,连连笑点头道,“用处果真大,比我大得多。”
“不至于,咱们少了你还了得?”
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送炭的便要离开。偏这会子有兄弟来报,方才那个跟踪马车的闲汉来门口递帖子,说他主子求见西江月姑娘。徐大爷看了名帖,署名是泉州韩老爷。
送炭的顿时想起了什么,问这姓韩的何时来。那兄弟道:“他说若西姑娘答应,吃过晚饭就来。”
送炭的想了半日,忽然笑了。道:“问他是韩老爷自己来、还是与什么人同来。”
那兄弟出去了。不多会子回来道:“他说,韩老爷会陪一位姑娘同来。”
送炭的又说:“求问姑娘贵姓、多大岁数。”
报信的兄弟出去又回来。“他说,既然西姑娘已经猜到,何必再问。笑嘻嘻走了,满脸写着普天同庆。”
送炭的笑点头道:“贫僧猜的不错。”
徐大爷道:“灭霸同志,我糊涂了。”
“莫急。”送炭的思忖片刻道,“贫僧这就回去,换雪利同志来。待会儿,女人比男人合适说话。”遂匆匆离去。
天色渐黑,西江月闷坐屋中没吃晚饭。张子非悄然推开窗户,吓了徐大爷等人一跳。
原来,仇二奶奶的绿帽爹唐翰林有位兄长,本是义忠亲王的另一名太子詹士。义忠亲王倒台,挨边的不挨边的都满门抄斩了,独唐翰林凭一篇文章幸免于难。今上登基半年后,夫妻二人死于惊马。泉州义忠亲王余部当中,有一位正是唐大人之女,乃永嘉郡主心腹。当今天子某段风流韵事因西江月而曝光,旁人不过听个闲话;唐姑娘得知婶娘非但跟康王有奸情、堂妹还是他俩的私生女,岂能不起疑心?
义忠亲王麾下还有一条漏网之鱼韩先生藏身江南,偷偷养大了顾家七爷顾之明。此人旧年夏天起身前往泉州,有意收拢泉州樊家归皇孙所用。那边本是顾芝隽的大本营,又有永嘉郡主本尊在,且当年韩先生与顾候分属两派。金陵众人偶然议起,都觉得老韩不会太容易。
方才来送炭的正是薛蟠的徒弟觉海,这些年他与张子非共同经营薛家的私密情报网。他们推测泉州少不得派来人调查西江月。因韩先生常年混迹江南,不论他是否已说通泉州同僚,多半会陪着同来。如今见了“泉州韩老爷”五个字,大抵可猜,韩先生事儿至少没办砸。
临近戌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落些许小雪片儿,街角有辆黑顶马车踏雪而来。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依着早先看过的画像,此二人正是韩先生和唐姑娘。
一位兄弟将他俩领入书房。西江月端坐主位,徐大爷坐在其下首;张子非已于客座就坐。
大伙儿纷纷立起拱手,互通姓氏。张子非让出客座上首,只说自己年轻;韩先生略作斟酌,没有客气。
西江月道:“张姐姐,你的事简单,你先说吧。”
张子非点头,向韩唐二人道:“我的来历不便跟二位说得太明白,令皇孙乃我上头竭力救下的。”
韩先生忙说:“莫不是忠顺王爷?”
“非也。”
唐姑娘道:“听我们同僚说,江南有位先生早年曾与太子有交情,救过皇孙性命,他手下还提醒过我们顾芝隽的黑心计策。”
张子非含笑点头。韩唐二人躬身行礼:“多谢贵主。”
张子非坦然受了此礼。乃正色道:“我有两件事。其一,应天府尹贾雨村是个什么玩意,二位想必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他得罪了贵人,官帽子到头了。那位贵人盘算着给金陵换个好官。想来想去想不着合适人选,最后忽然想起了孙谦大人。”
韩唐二人果然大惊:“他想调孙谦来金陵?”
张子非点头道:“那位一出手,大抵没有办不成的事。贵主早做打算。”
唐姑娘脸上不大好看。韩先生眼角微露喜色,连连拱手:“多谢提醒。”
张子非又道:“顾七爷在松江府可谓厉精为治,百姓交口称赞。多亏韩先生的教导。”
韩先生慨然道:“他也算有了点子出息。”又道,“说起来,我想托贵主查个人。”
“谁?”
“金陵甄家先头那位大少奶奶,镇江张氏。”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张子非沉了脸,“令侄女正在养胎,诸事都好。”遂说了顾芝隽给甄瑁戴绿帽子、皇孙救出假张氏真韩氏的经过。
韩先生面黑如铁,狠狠一拳砸在案头,大吼:“竖子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