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 陶啸、忠顺王爷和小朱都赶来郭良志的客房。赵茵娘先简略说了经过,又烦劳郭良志再提一回他们家的旧事。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陶啸率先问道:“敢问郭镖头, 令尊大名?”
郭良志道:“我家长辈悉数瞒住了我他老人家名姓。我猜大概是兄长那头不好对付, 不如干脆断绝音讯。”
茵娘道:“那位‘兄长’,可能怀疑连珠箭被老爷子托付给了结义兄弟。”两个姓郭的一愣。茵娘又说, “郭镖头的母亲和叔父还在么?”
“母亲尚在,叔父已没了六七年。”
“那婶娘呢?”
“在。”
茵娘笑起眉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朱忽然拍案而起:“不好!”大伙儿胸中一跳。小朱道, “郭总镖头的骨头并没有郭镖头这么硬。被抓了一整日, 保不齐什么都说了。”
郭姑娘忙问:“谁抓了我祖父!”
小朱道:“大德镖局本来就是庆王府的,故他们用不着偷偷抓人。此事必是婉太嫔或姓顾的所为。他知道郭镖头如今在我们府里。那人卑劣之极,多半会派人抓郭镖头的母亲以胁迫其就范。”
众人大惊。陶啸急道:“快去些人保护小师娘!”
小朱道:“都请来或都送走。应该来得及, 再不济也能拦在城门口。事不宜迟, 郭镖头帮忙画影图形。”
郭良志已懵了, 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几个。
还是忠顺王爷咳嗽两声道:“郭镖头, 这会子不得闲解释。先画出你母亲、养父母画像, 回头再慢慢认亲。你家还有别的亲人没?你娶媳妇了没?孩子有么?”赵茵娘已经开始研墨。
“娶了媳妇, 有个儿子。”
“你妻儿的画像也画出来。”
郭姑娘怔怔的看着郭良志,看情形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半晌, 咬着嘴唇默然走到桌前,向赵茵娘手中夺墨条子。茵娘便松了手。郭姑娘一面吧嗒吧嗒掉眼泪,一面使劲儿磨墨, 不多时已磨出了许多浓浓的墨汁子。小朱说“够使了”, 茵娘轻轻把她拉到旁边。
郭良志还真没明白。因自己一身的伤皆是那顾先生打出来的, 知道其狠厉非寻常人可比,也知道明府都是好人。遂赶紧描述出几位亲眷的模样。小朱执笔,不多功夫已画出画像、还多描了两份。赵茵娘在旁探头,看小师娘果然很漂亮,感慨万分。郭良志又说了他家的地址,小朱干脆画了份详尽地图出来。
弄完了,陶啸拿起来道:“我亲自去。”
郭良志终于忍不住问道:“求问萧护卫,我家与连珠箭什么瓜葛?”
赵茵娘哈哈两声:“你比萧护卫辈分大!郭、叔、公——”
陶啸硬着头皮抱拳道:“小师叔,咱们回头再说。”
众人哄堂大笑,郭良志愣住了。
索三猛然猜到怎么回事。“郭镖头,郭总镖头大约就是你那个当年已经娶媳妇的侄子。”
郭良志呆若木鸡。赵茵娘拉着郭姑娘到他跟前。郭姑娘已掉了满脸的泪,默然磕头。赵茵娘抓住她的手伸出来:“曾叔公好~~曾叔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曾叔公给见面礼!”
小朱等人同时笑出声。
郭良志还没回过神,让她闹得也笑了。乃慨然道:“这趟来得匆忙,没备下好礼。回头补给你。”
郭姑娘垂着头泣不成声。赵茵娘搂住她的肩膀道:“一个良心重的儿孙摊上了个没良心的祖宗,虽无奈、也不见得是坏事。可知你们郭家终究还是有良心的多。小姑奶奶,起来吧。你总这么趴着,你曾叔公回头心疼你、亲来搀你就麻烦了。他刚上了回老虎凳,浑身都是伤。”
一语未了,郭姑娘吓得赶忙爬了起来。
郭良志不禁百感交集,许久才长叹出来。赵茵娘把郭姑娘推到他跟前。郭良志抚了抚小姑娘的头,轻声道:“莫哭,乖孩子。”话未说完,自己也滚落满脸的泪珠子。
画像和地图墨迹已干,陶啸收入怀中道:“他们的人手也只那么多,保护婉太嫔才最要紧,派去抓人的不会是什么高手。”
索三思忖道:“这会子天黑,你们是外地人不认得道路,可要找个本地人领路。”十三因当面杀了他主子,素来避开他不打照面,这会子正在窗外。闻言挑了挑眉头。
陶啸道:“无碍,我们熟悉地图且有随身指南针。再说我们走大官道。”
索三点头,又说:“郭镖头婶母在别处,恐怕他们也会打主意,我去。”
“好。”
此时已是三更天,庭外月色如洗。稍作商议,陶啸和索三连夜分头走了。本想让索三也带几个人,他不肯,遂作罢。
外地客商牧老爷今日黄昏刚刚入住张叔客栈。因发现了前任房客“王三爷”留下的许多东西,心情不大美好。小妾劝说他稍稍用些晚饭。饭后牧老爷窗前凝烛静坐了会子,喊来长随吩咐几句。长随领命出门。
客栈对面的民宅有人手持千里镜时不时窥视。千里镜这东西如今是西洋人做得好且多,本朝不过几个达官显贵收着玩儿。特特跟荷兰海商大批定制的,举国独薛家一家。得此利器,连蹲守监视都容易许多。
牧老爷安顿下来之后,有两个随从离开过客栈。其中一个出去采买了些东西;另一个便是方才这长随。出去小半个时辰,长随带回来个四十多岁、穿灰布棉袄的男人。那男人在客栈中驻留良久,悄然离去。
夜深人静,月影西移。两个人匆匆赶到张叔客栈门口,却并不敲门。当中一个便是那穿灰布棉袄的男人。另一个抓起他后背的衣襟,拎着他翻墙而入。不多时,又有条人影翻过围墙,翻墙前伸胳膊比了个手势。对面值夜班的那哥们偷偷吹了声口哨。没过多久,牧老爷屋中亮起烛火。
比手势的正是十三。拎着人翻墙的却是索三。
明府的主子里头,赵茵娘和陶啸都颇相信索三,王爷懒得管这些琐事,独小朱没放心此人。
索三乃变态索公公的护卫,曾抓了郭总镖头的儿子威吓人家爹。此为豪奴之常态,小朱并不在意。
第二天索公公身死。第三天晚上,顾芝隽要杀那群小姑子给索公公殉葬。索三恐怕加重索公公罪孽,连夜将她们挪去山神庙、还托郭良志来明府求助救人。离他理所当然让人上供侄女孙女给太监糟蹋,正好隔了两天整。小朱虽觉得有些突兀,因护卫多愚忠,也没多想。
而后郭良志因行踪不明被顾芝隽绑上老虎凳,又是索三以欠人情做交换来明府求助。从这个点儿起,小朱便开始疑索三了。明府非但肯帮郭良志去山神庙救人,还留了他吃午饭,显然是相当喜欢他的。小郭有难,索三只需来报个信即可,用不着搭上一个人情。
人救回来后,赵茵娘让索三保护小郭还人情。意图很清晰,想借郭良志感化他向善。索三默许。当晚,庆王府的管事星夜赶到兴隆票号,顾芝隽以索公公的尸身胁迫索三帮替身圆谎。索三再次来到明府,愿意欠郭良志一个人情、托他烦请明府帮忙弄出棺材。
小朱顿觉索三心思不纯。他让郭总镖头献出孙女,虽是为了吓唬人,却刚强有主见。依着这性子当寻陶啸托人情,绕道郭良志之举却是暗合了赵茵娘的心意。二人几个时辰之前才初次见面,赵茵娘何德何能?愚忠之人,不会变得如此之快。
次日上午索三又来了,因为庆王府管事忽然想毁尸灭迹。明府遂坑了司徒暄一道,哄得他与自家联手唱了出戏。索三全程等在客房。郭良志劝他把回头将索公公火葬,他也觉得有理。客房中是有服侍嬷嬷的,听得差不多了便出去向小朱回禀。这嬷嬷眼力老到,说索三对他主子是真忠,绝对没假。
饶是如此,小朱仍不放心,毕竟索公公上头还有主子。遂给索三挖了个陷阱。他告诉赵茵娘索三有意火葬索公公,还友情提供了一处靠谱的大庙可暂供骨灰坛子——这东西不吉利,留在明府不妥当。茵娘遂上客房通知了。
从张叔客栈取到棺材后,索三果然把骨灰坛子送去了赵茵娘推荐的寺庙。这天是索公公亡故的第五天,再过两天才是头七。茵娘说得清清楚楚。顾先生是胶澳海盗的军师。等明家走后,他少不得报复郭良志,届时还请索三保护他。故此明家没走之前是用不着索三的。假如索三对明府没有什么想法,就会踏踏实实的去庙里替主子吃斋念佛守灵,直至明家离开胶州再去找小郭、甚至暗中保护。
今天是索公公头七。郭良志托明府的人替他去庙里给索公公烧了一刀纸。黄昏时分索三居然又来了!原来今儿庙里的高僧说他煞气重、鬼都怕。他遂不敢留在索公公灵前,给了香火钱托僧侣照看。小朱立时打发人去庙中查探,此事居然不假!那和尚还是当着好几个人说的。
小朱更加疑心了,总觉得这跟索三立在张叔客栈门口大声向王三爷道谢如出一辙。幸而此人只在客房活动。来了明府若干回,愣是没跟十三撞见过。他呆在自家也不错,能困住不乱跑。
忠顺王府的人对各种信号最敏感。二更天左右,远处有烟花上天,不像寻常百姓放着玩儿的。遂加强了巡逻。
方才陶啸要星夜赶去淄博救小师娘,索三忽然提出找本地人带路!这事儿有点蹊跷。接着他又说自己去接郭良志的婶娘,还不带人手。十三便暗暗跟上了他。
离开明府,索三先七拐八弯的去城北一座破旧民宅,开门的是个穿灰棉袄的男人。索三劈头问“何事”。男人道:“牧老爷急着上火的非要见你,会问你些事。你留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即领着他便走,来到张叔客栈。
钦差大人既然上套被引了来,当然会住司徒暄住过的那间屋子。十三早两天便已仔细踩过点了,轻车熟路听壁角。
原来牧老爷方才从灰棉袄口中得知,索三便是前两天来客栈门口要棺材的,急着想知道“王三爷”是谁。偏索三也只是去明府求助,然后便坐在客房等消息,取棺材时也只是王三爷手下人出来。
“有件事甚为可疑。”索三道,“明府的人说,去取东西务必立在客栈门口大声向王三爷道谢。我问缘故,他们说是王三爷的意思。”
三人猜测半日猜不出缘故,遂暂时搁下。
牧老爷眉头紧锁,半晌才问:“忠顺王爷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灰棉袄道:“顾先生猜,是为了他姘头萧四虎、被金陵不明和尚哄骗来的。”
索三思忖道:“郭家的旧事不曾告诉过人,不明和尚从何处得知的?我瞧着不像。”这会子才说了方才萧护卫认小师叔的经过。
牧老爷嗟叹几声又评议几声,道:“这也太巧了!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我不信。”
灰棉袄道:“他们来胶州头一日便去了大德镖局。只怕是故意的。”
索三想想还是摇头,但没说话。
牧老爷又问:“那个姓顾的可靠么?”
“不可靠,然极聪明。手下人也个个了不得。”灰棉袄道,“昨儿,我也派人上纸团子里写的地方转悠,李大人也派了人,庆王府也派了人,他也派了人。四边的兄弟都看见了北静世子,独他的人登时猜出其必为京中贵主。”他顿了顿,“此人极狠。待旁人狠,待自己也狠。刚被萧护卫打了一身伤,竟让人抬着他亲自去会水世子。二人压根不认识,须臾工夫便说上了话。我们才知道明大官人是忠顺王爷。”
“如此人才——”牧老爷捋了捋胡须含笑道,“你们衙门是想要?”
灰棉袄苦笑道:“我哪里压的住他。再说,李大人只怕想要。我也争不过李大人。”
十三简直想拍自己的脑袋!袁闻索李字谜四姓,本来就是人家灵蟾郡主给的锦衣卫名单。索公公首先是锦衣卫、其次才是婉太嫔手下。
这个灰棉袄大抵就是胶州锦衣卫的头目了。索三既为索公公心腹护卫,其实也是锦衣卫的人。钦差牧老爷这是向他们求助、互通消息。
顾芝隽分明陪着水溶一起被绑架了那么久,居然哄骗人家说不认识!
只字未提婉太嫔,只怕灰棉袄都不知道她来了。
李千户和婉太嫔放任顾芝隽一再拿索公公的尸身做文章,可知字谜四姓并非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