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子和甄英莲成亲, 因郝家余党暗中帮忙,没出什么乱子。
下午, 有个薛家的要紧掌柜匆匆走入, 朝东家使眼色。薛蟠不觉吸了口气——只怕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立马脑仁子生疼。张望几眼, 发觉人丁不兴旺挺不方便的。
因小林子是新郎官,林婶得带着小傻子,里里外外皆是林氏在忙, 元春在里屋陪着新娘子。可这会子想跟元春商量事儿, 总不能让甄英莲一个人傻坐着。
抬眼看小林子东张西望的仿佛又想开溜,薛蟠走过去拍了他一下。小林子吓一跳。薛蟠附耳道:“帮忙把你皖大嫂子喊出来,我有事找她。”
小林子狂喜, 一躬到地:“多谢师父!你真是好人。”拔腿就跑。
不多时元春出来, 薛蟠低声问道:“元儿, 你跟太子妃究竟什么分量的交情?”
元春一愣:“闺蜜吧。闺蜜里头大概能排到靠前。哥哥何意?”
“应该不至于深到她特别喜欢迎春?”
“嗯?迎春倒是极钦慕敬重她, 她也喜欢迎春、时常教导。”
“倾慕敬重她的人多了去了。贾迎春不就是个小透明么?”薛蟠嘀咕, “性子那么弱。哪儿哪儿不对。”
薛蟠刚刚收到京城急报:贾元春出嫁的日子刚过没几天, 杜家跟荣国府打听迎春,流露出想结亲之意。对方是他们四爷, 杜禹老大人之孙、太子妃嫡亲的堂弟、杜萱的堂哥。如果没什么意外,不论贾母、贾赦、贾政都不可能拒绝这门亲事。杜家必跟太上皇打过招呼,那老东西也必是不反对的。
问题在于, 杜家和贾家的画风可谓驴唇不对马嘴, 怎么可能看上迎春?两府的当家人杜禹和贾赦简直是两个极端。老杜性子刚直忠谠, 绝不会为着贾琏那点子差事让孙儿娶他妹子。
元春听罢也大惊,思忖道:“太子妃若还在太子府,这等事倒是会做主。然她已落发为尼好几年,顶多提出人选,或是她叔父婶娘提出人选、她帮着参谋。”
“原因估计很复杂,人家杜家内部大概也没少商议。毕竟贾赦的名声实在太坏了。”薛蟠正色道,“我反对这门婚事。”
元春想了会子道:“杜四爷必不差。信圆师父也不会让杜家倒。”
“太子妃的弟弟,怎么可能差。”薛蟠轻叹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迎春还挺占便宜的?”
元春点头。“做梦都没想过,跟天上掉馅饼似的。若非与信圆师父熟识,我都要以为其中有坑了。”
“你也说了,与信圆熟识。那位可是整个朝廷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薛蟠嗤道,“也只有太子一个人不识货罢了。”他顿了顿,“迎春性情柔和、容貌秀美、才学也不错,还真心实意的敬重太子妃本人而非其身份。亲哥哥是松江知府,这个地方有多特殊你总清楚。贫僧在朝中的卧底……额,朋友——”上回出主意试探皇子们之后,梁廷瑞已经成功变身成天子心腹。
元春噗嗤一笑。
“他说,皇帝看着贾琏的松江建设规划连声庆幸,险些漏掉一个难得的实干之才。这个杜家岂能不知?连纨绔老爷贾赦也用八十万两银子打开了通天大道。
“两家是两代天子信得过的人。”
“对。杜家有名声,贾家有实惠,互补得天衣无缝。只是眼下,贾家并没有到要靠女儿去帮男人开路的境地,完全可以替她们着想得更多一些。”
“薛表哥为何觉得这婚事不好?”
“魏家想娶小王姑娘,我同意了一半,要求两个人自己结识。首先小魏不入锦衣卫。魏家祖传痴情,爱定初恋情人三十年不动摇。王熙鸾的性子和她姐姐没什么两样,点儿大就敢领着丫鬟逛窑子、只因为好奇赦大伯的姘头长什么样儿。故此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跟男生交往,并且掌握不少主动权。迎春……我不知道现在变得如何。然天生的性格注定了她难以主动。女孩子嫁到婆家,只要不主动,那就是被动。尤其杜家这样的人家。各色规矩套下来,简直是台塑造机。连杜萱这个郡主的女儿小时候都被她祖父关过小黑屋、心理创伤至今难以愈合。”
元春不觉托起下巴:“这个我还没真想到。”
“杜家娶迎春至少不会吃亏,贾家嫁女儿去杜家也绝对占便宜。唯一吃亏的就是贾迎春本人。因为杜家和杜四爷可以对她很好、也可以一般好、也可以表面文章,或是今天好明天不好,皆由他们做主。还有什么婆媳、姑嫂、妯娌,更别提自己的兴趣爱好了。只要不出大问题,迎春是不可能想到合离这种事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你看看你和十六大哥,再看看小林子和甄英莲,还愿意迎春嫁去杜家吗?”
元春轻轻点头:“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林皖不知何时走到近前。
元春一把拉住他,低声嘀咕半日。林皖微微皱眉:“若此事还没人知道,倒好办。”
元春道:“说琏二哥哥已替她找了人家?”
“不妥。只说八字不合。”林皖道,“不明和尚算的。”
薛蟠龇了龇牙:“也不是不行。贫僧还有点子精演先天神术的名头。”
“借口是不是找得有点俗?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所以你得给太子妃写封信,闺蜜。”薛蟠眨眨眼,“跟人家好好解释一下,不是不喜欢你弟弟,而是……你自己想。”
元春皱皱鼻子:“我已有念头了。”乃拍下林皖的腰,“写鸽信的轻帛给我一张。”
婚宴闹腾,写不好信。元春跟林婶打了个招呼,两口子悄悄从厨房后门溜走,跑回客栈。
元春给太子妃的信写得不算绕弯子。她详尽描述了小侄女贾莉的日常。怎么登高爬低、怎么骑在林海和陶远威头上、怎么不分场合粘着父亲母亲、怎么满府乱跑又喊又笑。满了三周岁就自己穿衣裳,旁人不帮忙;大人让她做什么她要问缘故,不能没理由;今天要当将军、明天要中状元、后天要唱皮影戏,都随她。最末不无羡慕道,可恨自己早生了十八年。我若和莉儿一般大,打小开始学风水墓葬,到如今的岁数必成举国最厉害的盗墓贼。
林皖在旁看得哑然失笑。“原来你少年时的理想是这个,难怪不肯说。”
元春瘪嘴道:“那时候我偷偷看《西京杂记》、《太平广记》,中有广川王刘去的故事,好不新奇有趣。晚上做梦都会梦见手持火把在又高又大的白石墓门前转悠,梦里梦外半点儿不怕。”
“墓道阴冷,通常不能燃火把,只能点蜡烛。”
“那是氧气不足!你盗过墓?”
“没盗过,进去过。”
“哪里?哪个年代的墓葬?里头什么样儿?”元春笔管子一丢,眼睛发亮。
薛蟠还在林家等他俩回去商议事儿呢。等了个把时辰也不见人影,拍了下自己的脸:“度蜜月的小两口,傻子才信他们进了旅馆还能出来。”
外头许久不见新郎官,大伙儿都猜他吃醉酒上哪里躲着睡觉呢,也没大找。
有个顽皮少年看天色黄昏、想藏去新人床底下晚上好闹,便偷偷往洞房溜。进门一看傻眼了。新郎新娘脸对脸坐在方桌两边,桌上放着个小木条垒起的四四方方的堆子,还有许多零散的小木条。
二人连眼神都没分一个去门口,仔细看着那堆子。半晌,新娘子小心翼翼从底下抽出一根木条,眼睛死死盯着堆子,半晌才松了口气。而后新郎官扶着桌案站起身,围着堆子上下左右看来看去。又是许久才缓缓抽出一根木条,也松了口气。
那少年见他俩都没看自己,蹑手蹑脚往床边挪。新郎官把小木条一撂:“做什么呢?”
少年谄笑两声:“兄弟你看见了啊嘿嘿。不做什么不做什么。我……走错了门、走错了门。”赶忙逃跑。
忽听“哗啦啦啦”一阵乱响,小林子哈哈哈的笑。那少年回头一望,方堆子塌了。新娘子手中捏了根小木条满脸懊恼:“只摇动一点儿,它就倒了。”
“又是我赢了!”小林子得意洋洋。
新娘子鼓起脸:“人家皖大哥陪大嫂子玩这个,都让着她的。”
少年顿觉无趣,立在门口瞪了二人几眼,转身就走。
亏的林皖元春还算明白,记得晚宴前回来。新郎官陪媳妇玩了大半个下午的叠叠高,笑嘻嘻回到前头,袖子里预备了新的蓄酒棉帕。洞房自然也没闹成。新娘子无辜纯良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往哪儿藏?小林子的狐朋狗友默默退了出去。
忽然,平地“啪”的一声巨响,随即噼里啪啦不住,新房窗外鲜红的一串鞭炮、又响又长。众人拍手大笑。
彼时薛蟠凑在林婶跟前逗小傻子。小傻子非但不怕,还想看。林婶笑道:“他哥哥时常带他放鞭炮玩儿。”薛蟠忙拉着他跑去凑热闹,孩子望着鞭炮欢呼雀跃、但不靠前。
林皖两口子抱着胳膊靠墙而立,薛蟠蹭了过去。“喂,林大哥,这鞭炮该不会是你放的吧。”
“是。”林皖道,“皘兄弟生气就不紧张了。”
薛蟠想笑又不知该怎么笑。
这一日终是平平安安的,宾客散去。
薛蟠累的够呛,回到住处才刚要洗澡,忽然有人敲窗户。推开一看,青虎老头在外头站着。遂行了个礼:“对不起,小子们帮贫僧预备好了热水,这么冷的天儿搁搁就凉了,浪费能源浪费劳力。要不青老先生请屋里坐会子?走门行不?”青虎点头,绕到门口进来。薛蟠在隔间洗澡。既有客人,不能久泡,大略洗了洗便起身,换好僧袍过去。青虎已经自己动手点着了茶炉子在煮水了。
和尚轻声颂佛,坐到他对面。二人默然良久,青虎低低的一叹:“老夫也不知何故来找师父。”
“阿弥陀佛。”薛蟠合十道,“小林子成亲有点感慨?”
青虎道:“也不是。心中古怪,说不出。”
想了想,薛蟠道:“林家全家都是好人。青先生,小主子在他们家,你们很安心吧。”
青虎点头。
“当今世道,利字当头,几乎找不出好人。可谁又不希望能遇到好人?纵然他们没读过多少书、纵然他们家境并不富裕。因为好人……让人安心嘛。小傻子就是面镜子。他对林家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甚至是个拖累。昨天,林婶托林皖大哥帮忙涮涮素日瞧小傻子不上的林秀才。小傻子是她带来的拖油瓶呐~~”薛蟠悠悠的说,“得多亲密的一家子才会自然而然说这个?这么可爱的孩子,你说他亲爹为什么就不喜欢呢?”
“师父上回说,林海大人喜欢我们小主子?”
“呵呵,要不是人家有爹,老林能要去养。”
青虎微微一笑。“林府有两口子,是在库房管茶叶的,姓郑。他们家二儿子四年前在外头娶了媳妇赵氏,如今已生下二子。长子只有二女。”
薛蟠眨眨眼:“这个赵氏有什么问题?”
“是我们的人。”青虎道,“如今是蒋家的人。平白无故的她不会做什么。”
薛蟠深吸了口气:“她的差事是?”
“用得着的时候,送人质。”青虎道,“把郑家的两个孙子送出去做人质。”
薛蟠脱口而出几句国骂。扬州林府早已过滤过好几遍,下头皆忠心耿耿。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若被他们拿住孙子、这个赵氏再哭着挑拨几句,老人家很有可能扛不住。“所以你看,郝家能不倒么?缺德也得有个限度啊。”
“你们薛家也有。”青虎叹道,“就是不见得管用。听闻薛家伙计上工第一日你就告诉他们,若遇上麻烦事务必说实话。哪怕亲爹被人绑架了,东家自然有法子帮你们救出来。”
薛蟠摊手:“绿林人什么都敢做,绑票其实很常见。我一不缺人才二不缺外挂。”
“外挂?”
“忠顺王府就是贫僧外挂,必要时可以借用其力量。贫僧最知道如何拍王爷马屁。所以奸细有几个?都是谁?”
“一个,福安居王掌柜的媳妇徐氏。”
“多谢提供情报。”
“不明师父预备如何?”
“她孩子是亲生的吗?”
“亲的。”
“那好办了。威逼利诱。她不在乎丈夫也必在乎孩子。”薛蟠哼道,“不就是洗脑吗?这么基础的操作,谁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