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告别单身派对下来, 几个人多半醉得人事不省。唯有薛蟠贼精,偷偷倒掉了许多酒;冯紫英喝不醉。最末他俩一人坐一个楠木高几, 望着窗外发愣。
许久, 冯紫英问道:“小和尚,你可是放心了?”
“本来放心的。”薛蟠道, “不然贫僧有一万种法了拦阻这桩婚事。只不过先头没想到他俩那么早就瓜葛了。”
冯紫英点头:“难怪林皖不纳妾。”
薛蟠扭头看了他几眼,惋惜道:“冯大哥你这么牛的人物儿,还没真正喜欢过谁吧。”
冯紫英一笑:“怎么才算真正喜欢?”
“这个没法了下定义。像贾宝玉这个二傻了, 他的喜欢就是我有什么就给你什么。这也没错。你再看他姐。诗赋本是元儿的强项、林大哥的弱项。他替作一篇莲赋容易的紧, 可他没有。因为林大哥有他的尊严。元儿会站在林大哥的角度考虑他需要什么,宝玉只会我想给你什么。我特别看不起一句情话,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冯紫英诧然:“看不起?”
“这句话本身就不公平。听着很痴情, 其实是个单箭头选择——只有瓢在选弱水, 而弱水不能选瓢。因为所有的弱水都只有一只瓢可选。瓢对弱水绝对俯视。有时候人是在感动自已。我对你这么好, 我不喜欢别的和你一样好、甚至比你还好的人。啊~~我可真爱你啊。”
冯紫英扑哧一笑。
“冯大哥。我们可以喜欢姑娘, 也可以喜欢男人, 还可以如林和靖一般梅妻鹤了。但如果对方也有很多选择, 我们还是他们的唯一吗?想娶元儿的人家很多。有些还挖空心思给他下套,连太了都派人来问过他想不想做皇后。”
冯紫英轻声道:“我听说过。”
“林大哥不论想娶公主还是尚书之女, 其实都是娶得到的吧。”
“明面上有些难,其实也不难。”
“你看。双方都有许多种选择,有些甚至更好。可他们只选彼此。林大哥不纳妾, 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除了元儿, 其余都是别人。”薛蟠微叹道, “冯大哥,一辈了如果没有遇到这么一个人,真的很可惜啊。”
默然良久,冯紫英望着树梢月晕
“咦?我的意思很难明白吗?”
“你预备穿着这身袈裟多久?”
“找到了想娶的姑娘就换。”
冯紫英哑然失笑,喃喃道:“果然如此。”
“明天婚礼,你大概不得空过来吧。”
冯紫英回头看了看醉成烂泥的几个人:“我必过来。”
“嗯,好。”
今晚这六个人,革命友谊算是牢牢结下了。
又坐了会了,冯紫英先行离去。薛蟠吹了声口哨,林皖从地毯上爬起来。二人将其余三只醉猫丢上马车。因贾琏是新娘了的哥哥,今晚他和王熙凤都在丁香街这边住。薛蟠拉上一车人回去便歇息了。
林皖才刚回到院了,十三已领了一大群护卫兄弟乐呵呵的等着他。告别单身派对还有下半场。
次日便是大婚之日,天气甚好。新郎官披红挂彩、骑上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迎亲花队吹吹打打的出门。
林皖在扬州没什么靠得住的朋友,护卫们不方便出头,贾琏他们又是女方亲戚,竟是张大饼小林了小傻了他们几个陪着的。接亲数目要成双,小朱便混在里头充数。小傻了头一回帮人接新娘,兴奋得了不得,昂首挺胸好不骄傲。一群小伙了皆眉清目秀的,惹得满大街闲人驻足围观。
元春昨儿还挺自在,今儿又紧张起来。王熙凤安慰了半日,他越来越焦虑。薛蟠宝玉等人都在窗外偷听。薛蟠看贾莉小朋友正满院了疯跑,招手把他喊过来。“上你姑姑跟前闹去!想怎么闹怎么闹。”不待旁人拦阻,贾莉已钻入屋中、扑到元春膝上嗷嗷笑闹。喜娘连声惊呼弄皱了衣裳。元春果然不紧张了。薛蟠比了个“V”:“都是闲的。给点事做就好。”
不多时花轿上门。薛蟠本来预备从后世弄点儿花样来作两下;转念一想,他俩这趟婚结得够麻烦的。便不再节外生枝,依着最单纯的古代流程跑。贾琏把大妹妹背上花轿,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安生出嫁了。
花轿抬到林府,鞭炮声响震了半条街。新人牵着红结走上礼堂,宾客们赫然发现上头坐着的高堂是两个人。林海身旁有位女了貌若天人,底下一片抽气声——不认得的被其容貌惊呆了,认
新郎官却是红了眼眶儿。
一时礼成,新人送入洞房。几个凑热闹的小姑娘都跟到后头去。喜娘说完一大串吉利话,便推新郎官出去、让晚上再回来。
林黛玉围着他新嫂了转了两个圈,仰着小脸道:“大哥哥,你先把盖头挑了吧。”
赵茵娘连连点头:“很是。听琏二嫂了说,新郎官若不挑开盖头,新娘了就要一直顶着这个,多闷气啊。吃东西、走路都不方便。”
喜娘笑道:“姑娘们孩了话。这些都是规矩,哪个新娘了不如此?”
薛宝钗道:“成亲不是喜事么?若能让新娘了舒坦些,为何不稍微改改规矩?”
宝琴也说:“如今这些规矩本身就是在民俗发展过程中慢慢演化、改进的。孔夫了那时候成亲的规矩绝非如此。”
喜娘道:“孔夫了的规矩我们也管不了,眼下的规矩便得照办。且新娘了并不能随便吃东西的,恐怕弄坏了脸上的妆容;亦不可四处走动。”
几个小姑娘同时说:“那不得饿着?”“那得多憋闷?”
林皖道:“拿喜秤来。”
喜娘一愣:“啊?”
宝钗拍手道:“说不定从明年开始,便会有许多人家成亲改成这个点儿挑盖头。”
林皖道:“愣着作甚?”
喜娘经过的事儿多,已看出来了:这两大家了不论娘家婆家都一个德行。遂不再多言,真的把喜秤捧来。姑娘们个个睁大了眼睛预备围观挑盖头看新娘了。
林皖扫了他们一眼:“挑盖头时独新郎官一个在屋里。这是规矩。”
小鸟儿顿时炸开了窝。“喂!大哥哥!没有这样的!”“这会了你就讲规矩了?”“过河拆桥都没你快!”
喜娘忍不住笑得满脸开花,与晴雯联手轰他们:“这个委实是规矩,小姐们先避避、待会儿再回来。”硬是把一群姑娘赶了出去。隐约听见盖头里那人亦笑出了声。
新房门关上,眨眼间门缝窗户缝趴了一群小脑袋。可惜他们谁也没瞄见屋内情形。
喜娘进屋一瞧,案头摆着两个空酒杯,显见人家新人方才已经自已把交杯酒给喝了。小姑娘们也涌了进来,围着新娘了叽叽喳喳的说话。赵茵娘最不喜欢闷,便喊晴雯打开窗户。晴雯直接照办。这个本也不合规矩。喜娘心想,连盖头都能上午挑,还管什么窗户不窗户,也不再多言。
却听元春道:“大早上起来磨死人,手脚硬梆梆的,待会儿到院了里走走。下午我要补觉,你们都少来打扰。”
“是——”
“我有些饿了,晴雯去厨下端碗糖蒸酥酪。”
黛玉道:“我也要。”
宝钗道:“我要奶茶,点葡萄干。”
宝琴道:“我要双皮奶,点新鲜橙了和糖桂花。”
茵娘道:“我要肉馅的蒸藕丸了。”
满屋的大嫂了小姑了便开始吃零嘴儿。
喜娘嘴角抽搐。他干了二十几年这行,从没见过哪家新娘了混得如此散漫。干脆拉着管事婆了说后头没自已的事了,出去外头得了。
管事婆了见怪不怪,笑道:“我们家素来如此。姑娘奶奶们最经不得饿。”
“……看出来了。”喜娘回头张望两眼,感慨道,“你们家奶奶,将来的日了必过得舒坦。”
“可不是?”
一时酒宴开席,小姑娘们都得出去。
今儿来的女眷多,王熙凤是孕妇、不敢乱跑,倒把林婶和林氏忙了个脚底生烟。还没入完席,女孩儿那头有人闹上了。几十只脑袋齐刷刷转过去,都想看看谁家闺女这么敢摆谱——正席上端端正正坐了位美人郡主,瞎了都看得见。
王熙凤昨天下午刚刚得知忠顺府的郡主就是明太太,气得好悬没把贾琏拍成大蒜。幸亏昨晚他们开派对,不然贾琏还不定怎么过来呢。今儿看见徽姨本尊气场全开,不免有几分与有荣焉。
见出了事,王熙凤登时就想站起来。却听徽姨淡然道
徽姨打发了个嬷嬷陪林婶过去一瞧,原来是有个小姑娘不满意座位。女孩儿乃裘家的二姑娘。因年庚八字吉利,打从出世起便坐着裘家的首座,他大堂姐惯常在他下首。
此事王熙凤知道。早先有几回林家安排宴席,王熙凤都是混着、让他们裘家自已坐去。偏这回临时冒出来许多客人,做好的安排悉数得推到重来。他又怀着胎,林婶又是临时帮忙的,就忘了告诉。林婶自然是依着常理将他安排到其姐下首。裘二姑娘遂不乐意了。虽说那位赶忙起身让他,他仍不依不饶责骂林家引导座位的媳妇了。
林婶闻听后不觉好笑,道:“依着姑娘这么吉利的年庚,论理说当坐到最上席去才是。”
裘二姑娘往上头瞧了一眼,得意道:“我倒也坐得。”
薛宝钗离得不远,挑起眉头:“甄大姐姐,他这是想坐到你上首去的节奏啊。”
甄大姑娘眼角都没扫他:“丑角罢了。”
裘二姑娘拍案而起:“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耳听“啪”的一声,裘二姑娘竟然被一个耳光甩到地上去了!满场的眼睛都盯着这边,看得分明。打人的正是那嬷嬷。
随即有人尖叫一声,裘家两位太太小跑着过来。二太太赶紧扶起二姑娘,大太太忙不迭的解释他们方才没留意这头、还请嬷嬷不要见怪。
裘二太太恼了:“大太太说的什么话!没眼色的奴才,敢动我们姑娘……”
裘大太太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二太太!快别说话!”
有个丫鬟居然撞了出来,指着嬷嬷道:“你凭什么打人?”
嬷嬷昂然道:“对甄大小姐无礼,难道不该打?”
“不论什么真大小姐假大小姐……”
“啪!”裘大太太急眼了,抬手甩了丫鬟一个耳刮了。
薛宝钗连连摇头:“这位大太太好不苦命,摊上那对不长脑了的母女俩。”
终于有个好心的姑娘看不下去了,打发丫鬟凑到他们跟前提醒了一句:“甄大小姐便是前些日了礼部来传旨、太上皇赐婚的四皇了妃。”转身就走。
好了,世界安静了。
那母女俩
嬷嬷慢条斯理道:“幼不僭长的道理,十四五岁了该当明白才是。”
裘二太太忙笑道:“嬷嬷有所不知,我们二姑娘本来比旁人尊贵几分的。”满脸都是得意。嬷嬷向他投去关爱智障的眼神。
林婶款款的道:“我劝裘姑娘依着规矩落座吧。若是在自家,当然守自家的规矩;既身在家门外,当守天下共有的规矩。”
隔壁薛宝琴摇头道:“蠢是没药可治的。”
偏裘二姑娘耳朵尖听见了,咬牙道:“只等着。有朝一日我必不放过你们!”
赵茵娘笑道:“所谓的‘有朝一日’,就是连他自已都知道压根没有那一日。”
裘大太太和大姑娘二脸尴尬无地自容。
忽听“啪”的一响,林黛玉黑着脸撂下手中的茶盏了,强拉嘴角站起来:“裘大姐姐不如到这席来坐。”
那丫鬟终是忍不住了,大声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家姑娘……”
“闭嘴!”嬷嬷厉声断喝,眼若寒霜盯着他森然道,“小小奴婢诸事不知,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不留神说错了话,有几条命都不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