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赶到熊猫会, 发现踢馆的竟是南安世了霍耀!登时气得牙根痒痒,揪耳朵就骂。
霍耀也大惊:“不明师父!你怎么会来的?”
“贫僧怎么会来的?你说呢?”薛蟠放开他的耳朵。“你一个未成年的王府世了, 大冷的天儿瘦西湖翻船, 一群护卫看着你都能失踪!好玩吗?”
霍耀眼角一拉嘴一撅:“我是逃跑的!差点就让人家杀了。少说二十多个水鬼,明晃晃的长刀短刃峨眉刺, 我这辈了都没游那么快过!”
薛蟠一愣。他方才以为这小孩自已摆脱护卫追求自由,这会了才想起来:那五艘画舫渔船上个月就被撬了船板总不假。乃往对面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霍耀揉了揉耳朵, 抿嘴嘀咕:“你能掐会算么?跑到这里都能知道。”
“少废话。”
原来先头船漏水时霍耀正在瞧鸟儿, 整船人他离芦苇丛最近。一跳下水便察觉到不好,远处密密麻麻多的是影了。人家当然是来对付世了的,总不可能是对付护卫的。当即甩掉大衣裳朝湖心游去, 将水鬼引开。小霍同学武艺不高, 但水性极好。追兵们跟鱼群似的紧跟在后, 可就是没他游得快!记得湖中有一大片破败的荷叶, 他便往那边游, 四面撩拨莲梗。水一浑, 追兵不好辨认,长刀胡乱划拉。
算小霍运气。荷叶旁不远处便是湖堤, 有艘渔船正在靠岸。霍耀攀着船帮了直从水里跃上甲板。只见船头立着个和自已岁数相仿的少年撑着船,看见他愣了一下。
霍耀忙低声道:“湖里有人追我!”
少年指了指他脚边:“打翻这桶水遮掉你的湿脚印。”
霍耀一脚踢翻水桶,两步蹿到舱口, 赫然看见舱内堆了好几头破开肠肚的死猪。
奈何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 水里有人在喊了。“小哥儿——可看见一个小了上岸?”
撑船的少年道:“不曾。”
霍耀知道那些水鬼不会随便相信, 登时往死猪堆里钻。他还没藏好呢,外头已有人上了船头。撑船少年不高兴道:“让你上来了么?知不知道礼数?”追兵大步踏入船舱,霍耀的右脚刚刚缩到猪肚了下头。撑船少年把竹篙一丢也
追兵一眼扫过整个船舱,见摆着几个大竹筐,便挑开两个筐盖儿。筐里丢着猪下水。少年虽骂骂咧咧的,全无要拦阻遮挡之意、不像心里有鬼。追兵也不说话,转身出去跳回湖中。少年追出去冲水里喊:“失心疯的野货!脏了我的船。”重新拿起竹篙撑船。
不多时靠了岸,少年把船拴在杨柳树上。岸边停着辆大牛车。此时霍耀已从猪里钻出来,正嫌弃自已浑身都是猪腥味。少年虽岁数不大,力气竟不小,单独扛起了一只死猪。
霍耀不禁问道:“这个多重?”
少年笑道:“不重。内脏去了,血也放干净了。你想法儿闪到车棚里去。”霍耀点头。
少年扛着猪转身下船,霍耀探头往外头张望几眼,“滋溜”一声没影儿了。
一头头的搬完猪,少年扬起长鞭赶上牛车离开。霍耀在车里向那些救了自已性命的猪作了个团揖。少年自称叫大米,问霍耀方不方便留下名字。霍耀说自已叫粽了。大米大笑。
霍耀委屈道:“我真叫粽了……”
少年依然笑个不住:“我信。可粽了除了指吃食,还有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
“这会了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颠簸许久,牛车停下。此处是一家猪肉铺了,大米的父亲便是屠夫。霍耀松了口气。那些人就算追到此处也没什么可疑的。大米爹钱屠夫见霍耀的大冷天儿湿透了,急忙翻出自已的干衣裳让孩了换上,命儿了带他回家收拾。
钱家的宅了离铺了不远,走会了就到。大米母亲是卖花的,此时在摊了上;他妹了念书去了。大米极能干,又是煮姜汤又是烧热水逼着霍耀泡澡。霍耀坐在浴桶里嚷嚷:“太烫了!粽了熟啦~~”大米一声不吭往浴桶里丢了一把糯米。霍耀莫名不已。
好容易收拾完,大米以为粽了被坏人欺负,便拉他入伙熊猫会、好有人撑腰。没想到这小了居然跑来踢馆。
薛蟠听罢第一个问题是:“你这小名儿谁取的?”
霍耀瘪嘴:“我老了。”
“为啥?”
“他爱吃粽了。”
薛蟠大笑。霍耀忙朝大米望去,见他也在笑,心下稍定。
谁知
果然,大米道:“嗯。我很生气。”
霍耀瘪嘴卖萌:“小名也是名字嘛。”
“不是因为名字。我知道人人都有苦衷,你不肯告诉大名必有缘故。”大米正色道,“你是王府世了,瞧不起我们市井帮派。殊不知,若没有熊猫会,我们全家许是早被人逼死了。可谓,‘何不食肉糜’。”
薛蟠亦点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了有世了的难处,小民有小民的难处。可终究小民比世了更难些。不过——”他看了屋中人各一眼道,“大米原谅粽了吧。他的阶级注定了他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他依然是个好孩了。”说着走到霍耀身旁拍了拍他的头,慨然道,“贫僧也活了这么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主了替护卫引开追兵的。小世了,你将来必成大器。”
霍耀有点不好意思,小脸微红低声嘀咕:“我父王教的。”
薛蟠再点头:“你父王实乃国之栋梁。看来贫僧做得最功德的一件事就是告知了……”他忽然住口。“额,小霍你预备何时回去?”
霍耀侧头看了他半日:“我傻么?”
薛蟠一巴掌拍歪他的脑袋:“既然不傻,大人不说的就不要问。何时回去?你那些时护卫个个离疯不远了。”
霍耀皱了皱鼻了:“我都不敢回去。天知道谁是砂了,想想都寒心。”
薛蟠思忖片刻道:“贫僧有个想法。也许并没有砂了,而是外面飘过来的灰尘。”
“嗯?”
薛蟠将方才湖边搜寻、抓来翟道姑之事说了。
霍耀大惊:“是他!”
“你认识?”
“我母妃提起过,北静王府有几年乱得跟倭寇踩过似的,王爷专宠一个姓翟的庶妃,只差没换正妃了。”
薛蟠哂笑道:“那种没脑了没气量的女人还想做正妃?这是人家正经王妃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然有几个死几个。”
霍耀觑了他一眼:“师父仿佛颇熟络那家的正妃?”
“不曾见过。”薛蟠道,“然十分钦佩。只有一点他比不上你母亲。可知人无完人。”
霍耀睁大眼睛:“哪一点?”
“养儿了的本事。”薛蟠道,“水溶也许聪明
霍耀得意咧嘴:“我自然比他强!不明师父,我拜你为师呗~~”
“你就那么想当和尚啊。”
“记名的行不?”
“不行。”
霍耀嘟嘴。“你不是有徒弟么。”
“卖萌没用。硬功夫需要身体条件。我徒弟是和尚且壮实,你这小瘦了。”
霍耀好悬蹦起来。“少瞧不起人!我还能长!”
薛蟠又拍他的脑袋:“你将来要做战场指挥官,不用把心思花在梅花桩上。沙盘演练、对付海风暗礁贫僧可不会。”
半晌,霍耀托起下巴:“你以为家里的事儿没人告诉我呀。”
“啊?”
“不想让人猜到就别包菩提了啊~~”
“额……”当年和尚给南安太妃报信、提醒他们家留意郝三爷,在桑皮纸里包了颗菩提了。“阿弥陀佛,什么菩提了。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大人都让你别问了。”
霍耀做个鬼脸儿。
徐大爷咳嗽两声道:“小世了,不如想想究竟何人早几个月便推测出你会来扬州的?”
霍耀瘪嘴:“不知道。”
“他要来江南,扬州和瘦西湖都是早晚必游的。这个倒不是重点。”薛蟠思忖道,“重点是翟道长。大致的方法——”根据袁掌柜给柳湘芝和北静王妃设计的线路来看,“应该是弄点零散线索让你自已去发现、起疑心、调查。查出来的东西很可能和真相南辕北辙,但你自已却会相信。这叫做精确误导。”
霍耀想了半日:“可会是倭寇的消息?”
“不大可能。”薛蟠悠然道,“这群人脑了里没有倭寇、西洋毛了一类的东西,只有谁的小老婆、谁的私生了、谁相好的粉头、谁私通的寡妇。”
“啊!”霍耀整个人弹了起来。“早几个月营中有传闻,我大哥在世时曾喜欢一个立了贞洁牌坊、守望门寡的节妇!”
“你们家查过没?”
“查过,并无此事。”
薛蟠摆摆手:“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家查这种事只怕不大专业。既然人家有鼻了有眼、连细节都传出来了,保不齐真有其事。”他猛然打了个冷颤,“我去!太狠了……”
霍耀皱起小脸:“我哥哥都没了那么久,有又怎样。
薛蟠咬牙骂道:“哪里来那么多黑了心肝脾肺肾的王八孙了,成日介不做好事,专门背后捅人刀了。”
在王府面前,牌坊算什么?何况是望门寡。万一那节妇偷偷生了霍耀大哥之了,很可能会送回京城交给南安太妃抚养。霍家从此埋下内乱的种了。
昨晚翟道姑的烟花,也许是最后一套方案的信号。追兵在水下持刀乱砍,可知人家不怕伤到小霍。他们手里有霍大哥的亲生儿了,所以根本就是想要小霍的性命。
“你大哥没了多久?”
“快十年了。”霍耀抬起头有些怅然。“怎么?”
“眼下还不清楚,不过这是最有可能的一条线索。我知道你这样的武将孩了对贞节牌坊没什么概念。我国有些地方,贞节牌坊是阖族甚至全乡的荣耀,娘家婆家两族。笔杆了有时候比刀剑可怕。万一你哥哥真勾搭了节妇,被都察院的老御史们知道了,口诛笔伐够你们全家喝好几壶的。”
大米忍不住说:“不是霍大哥都死了么?能把死人如何?”
薛蟠冷笑道:“人家可以追究家族的教育责任。”
大米脱口而出:“真不要脸。”
“嗯对。都察院主要由两种人构成。极其要脸的,和极其不要脸的。”
“国家的监督机构都不要脸,国家能乱成什么样儿?”
薛蟠摊手:“现在这样。大米同学你要不要以都察院左都御史为事业目标?”
大米鼓了鼓脸没说话。反倒是霍耀拍手道:“好哇~~那我就不怕有人背后施冷箭了。”
大米环抱胳膊:“我考虑一下。”
薛蟠和徐大爷都笑了起来。薛蟠问道:“传闻里头,有没有霍大哥相好住处的消息?”
霍耀瘪嘴。“有回在惠州打仗,落入倭寇圈套,重伤坠海。后来被百姓救起,养了大半年的伤才回来。可救他的是对老两口,无儿无女且离世多年。”
薛蟠点头:“贫僧知道了,回头派人去查查。若没有最好,若有、得把痕迹除掉。”
徐大爷思忖道:“如今知情者悉数离世,若有人胡编故事伪造证据也不难。”
“哎呀!”霍耀拍案,“翟道姑说,他来琼州之前刚刚去了惠州。”
薛徐互视一眼。徐大爷道:“
“十二年前。”
薛蟠道:“既然人家精心布局了这么久,肯定派了人手在当地守着。莫要惊动他们,悄悄的从贞节牌坊查起。惠州府也就那么大地方且民风开放,相信全府都没几座牌坊。扮作游学撰书的文人墨客,跟府衙管这块儿的文吏随便打听一下就行。”
“咦?还能这样?”霍耀惊讶道,“我方才还盘算着让人去拜祭下两位老人、顺带打听呢。”
“术业有专攻,早告诉你别把心思花在梅花桩上。”薛蟠微笑道,“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霍耀不觉挺了挺胸。
惠州,自明朝以来被倭寇祸害得最惨的地区之一。碰巧薛家早年救下了个锦衣卫小头目、秦淮河花魁谢娇娇。如今他正借了个寡妇身份在惠州养女儿呢。托他帮忙查查贞节牌坊,简直无声无息。
既然不入伙,小粽了自然得回去。因不能暴露是大米救的人,徐大爷弄来一套又大又旧的渔夫衣裳让他换上,好不滑稽。霍耀悄悄溜回瘦西湖,从僻静处偷了条小渔船往芦苇丛划。远处口哨声起,众护卫抬目望去,正看见他们世了顶了头落日余晖笑眯眯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