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凉, 桂树飘香,贡试开场。
天不亮林海便睡不着了, 爬起来围着院子团团转。赵文生这几日就住在隔壁, 从窗户中看他们大人爬起来,琢磨着自己可要也跟着起来相陪。再一想, 林大人必然听不进劝,且大爷考试这几日都安生不了,干脆倒头接着睡。
林海因是官身、不便送考, 林黛玉自然接下这差事。江南贡院离薛家不远, 林家兄妹便住在薛府客院。考试当日,众人个个早起。黛玉亲送哥哥下考场,不明和尚陪着。既然近, 三人便悠然踱步而行。
眼看贡院已近在眼前, 街上四处是考生。林黛玉忽然停下步子正色道:“哥哥!”
“嗯?”
“伸出右手。”林皖把右手伸出。林黛玉拿手指头在她哥掌心里画了半日。“握拳!”林皖握拳。黛玉严肃道, “这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标志, 其右手上站着胜利女神尼姬!哥哥必蟾宫折桂。”
林皖亦严肃道:“好。”
薛蟠道:“林大哥左手也伸出来。”乃在林皖左手心也画了几下。“这是撒旦大魔王的标志。”林黛玉瞪了他一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手握魔君, 连文曲星也得老实听话。林大哥逢考必过!”
林皖依然严肃道:“好。”三人互视一笑。
正预备朝前走, 便听不远处一阵大乱。有个人飞快跑了过来,后头追着几个捕快, 大概是小贼之流。此人慌忙见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这三位。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一个斯斯文文的和尚、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且那小姑娘衣衫华贵。瞬间有了决断,这人几步蹿至近前, 直朝林黛玉扑去。
彼时他的双手离小林姑娘只有不到半臂之距, 忽觉眼前有什么东西闪动, 双掌猛然一疼,随即胸口又被两个什么东西同时撞上,整个人翻到在地,扑通一声。
捕快们追上前来。跑得慢的有些茫然:“王大哥,怎么回事?”那三人依然好端端的站着,一个比一个斯文,姿势和方才并无两样。
那王大哥却愣了。许久回过神来,拱手道:“多谢二位帮着拿下此贼。”
林黛玉负着手笑眯眯道:“不客气,抓贼缉盗不容易,各位官差大哥辛苦了。”又拉拉林皖的衣襟,“哥哥,走吧。”
林皖点头。三人朝贡院大门踱步而去。
“旗开得胜的兆头。哥哥名标金榜!”
“借你吉言。”
半晌王大哥才说:“方才那两个男人同时出了两脚。一脚踢这厮的巴掌,一脚踢这厮胸口。”低头看小贼还晕着呢。“啧啧,有这本事干嘛不去考武状元。”
旁的考生亦有看见的,啧啧称奇,打听那书生是谁。偏林皖素日从不去考生中得瑟,竟没人认得他。
这边豪情万丈上考场,顾念祖那头却是麻烦的紧。
杜萱逃跑,郝氏越来越不听话,陈家名声既毁、已无法再用,赵生自打去了扬州再没音讯。偏山东又有书信过来,王子腾那个蠢族侄也跳了票。原来他收到王子腾的亲笔书信,叮嘱这些日子务必安生、没事别离开营寨,军中恐有大事。老王终究权威大,哥们吓得不敢再掺合顾四的事儿。眼看这趟江南就要白来,大计再次落空,顾四心里那个憋屈。
只是他也没闲着,忙活一阵子找上薛家。
薛蟠听门子来报,顾念祖先生求见薛家大爷,稍稍一愣。通常书生上门都会说找不明和尚。乃依然命将人领到他去过的水亭相见。
顾念祖这回极实在。吃了两口茶道:“我有宗买卖想跟薛东家做。”
薛蟠登时笑起来。“‘买卖’两个字我最爱听。顾先生做什么买卖。”
“卖东西。”顾念祖道,“都是好东西。我想着,偌大金陵城大概唯有薛东家收得起这么多好东西了。”
“可有单子给我们先看看。”
顾念祖从怀内摸出几张笺子。薛蟠不由得啧啧两声:“这么好的薛涛笺用来列……嗯,配得上。”顾念祖微微一笑。薛蟠思忖片刻,“顾先生不是替自己卖东西吧。你是中人。”
“此人急需用钱。”
“单数么?复数吧。”
“嗯?”
“额……抱歉。”忘记这年头科举不考外语。“不是‘此人’,是‘这些人’吧。”
顾念祖不置可否。
薛蟠将单子从头看完,暗自心惊。知道那些军需商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他扮作踌躇的模样来。“顾先生,贫僧觉得落井下石不是什么好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牢里那些老爷,许多都是祖传数辈的老商贾,说不定有什么奇怪的门路。这回兹事体大,不管给谁送多少钱都不好办。”
顾念祖挑眉:“薛东家此言何意?”
“顾先生心知肚明。”
“晚生不明白。”
“行,那贫僧直言不讳。”薛蟠正坐,绷着脸。“这案子其实真的挺小。无非是官商勾结、死了些寻常百姓、贪墨了些朝廷钱款。老实说,举国上下不论哪省哪府,同类案件要多少有多少。麻烦就麻烦在人家可能只做了其中几样,他们全都做了。太过于典型。上头只要想追究,那就跑不脱。生死都在老圣人一时心情,而且他老人家心情不好的可能性更大。”乃指着单子道,“这都是什么级别的好东西?你把人家家底都哄来了吧。顾先生是谁的人,贫僧已知道了。这些钱你总不会送给外人,肯定是送进主子的库房。然而你主子那身份……根本影响不到老圣人的心情。没有金钢钻却揽瓷器活。你就没想过,你若什么都不做,这些东西将来会在哪里?”
“刑部尚书的库房。”
“错。”薛蟠道,“小半略差些的会进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库房,多半精品进老圣人的私库。”乃龇牙道,“跟老圣人抢东西,你主子真的敢么?”
顾念祖眼神动了动。“这个我还真没想到。”
“那算贫僧提醒你。斟酌一下究竟要不要卖。”
“无须斟酌。”顾念祖含笑道,“卖。”
“真的卖?”
“真的卖。”
薛蟠点头:“行。那我定验货地点。这种黑生意贫僧自己是不去的,会派专业的大掌柜做主。为了保险起见——说实话,我不大信得过顾先生——到时候需要卖方正主也在场。”
“不明师父信不过我?我倒有些伤心。”
“没法子,顾先生过贪,贫僧怕你黑吃黑。”
“好生不留情面。”
薛蟠假笑道:“咱们俩奸商对黑中介,用真面目打交道即可,无须顾忌颜面。”
顾念祖大笑。“也罢,听凭师父做主。”乃拱手离去,身形甚为潇洒。
两天后,顾念祖陪着胡老爷与薛家大掌柜密会于莫愁湖上一艘画舫。
这大掌柜说得堂堂正正。“东家说了,全部照着市价也不可能。一则我们也拿不准何时能卖得出去,二则我们没那么多现银。大概打个七折您看如何。”
胡老爷忙说:“不少不少!”他们家想着,能折出一半的价钱都难。“落难见人心。素日不大瞧得出来,薛家竟有这般心肠。”
大掌柜含笑道:“待贵府平安大吉,记得这件事就行。”
顾念祖连连拍手:“薛东家不愧为得道高僧,慈悲为怀。”不禁微微皱眉:薛家哪儿来这么多钱?
胡老爷甚是感激。乃先取了几样物件估价,果然公道。
后头多日,顾念祖便以中人的身份陪着那伙军需商跟薛家交易。事儿办了大半,这日又是胡家来办事。顾念祖随口提了一句:“如今路上不太平,你们这么些东西,可怎么个运法。”
胡老爷愁眉还没来得及皱起,大掌柜也随口道:“我们家都是存入钱庄、到地方取出的。”
顾念祖道:“有些物件不方便。终究得请镖师。”
大掌柜早得了东家的话,截住顾先生全部话头、务必抢在他之前给人家出主意。忙笑道:“我举荐胡老爷个镖行,管保路途顺畅、平安大吉。”顾念祖果然僵了一瞬。
胡老爷道:“求问是哪家?”
“城东白下亭那边新开了个镖行,叫胖达镖行。名字虽俗,镖师的颇有来头。”大掌柜道,“直说了吧。那头的东家不过是个摆设;真东家姓石名三,绰号立地成佛。本身是绿林枭贼出身,如今在忠顺王爷府上做管家。他们家的镖旗,黑白两道无人敢惹。”
胡老爷捋着胡须:“那必然比旁人靠谱。”
“不过因新近开张,他们未必能接下这么多单子。”
胡老爷忙说:“我这就过去。”
顾念祖眼珠子飞快转了几下,道:“若只带着银票子并押送些东西,诸位不妨结伙而行。横竖大家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大掌柜笑道:“那更便宜了。”
顾念祖道:“以防万一,可分作两队。”
大掌柜道:“两队镖他们定然接的起。”
胡老爷点头道:“二位好主意,待我与大伙儿商议。”遂走了。
数日天后众军需商议定,分作两队从金陵启程进京行贿,请胖达镖局保镖。为着安排车马便宜,顾念祖借了他们两座无人空宅。各家都派了心腹规整各自的物件,分别送到宅子里。
胖达镖局派了两个镖师过去帮忙。他们依着主家的姓氏笔画给客户排序。共有客户十七家,前八家一组、后九家一组。故此便打乱了军需商们原先的安置,某些人家的东西得从这所宅子搬去那所宅子。不免有嫌烦的。
镖师好声好气道:“京城金陵万里迢迢,路上劫匪盗贼不计其数。动身前越妥帖、路上越安全。”各家老爷觉得有理,再说人家后头立着忠顺王府,都忙不迭的答应。
东西重新搬运好后,一个镖师拿着单子返回镖局,不多时带了许多许多大大小小的麻布袋子将所有货品重新装上,以麻绳扎捆得紧紧的。他道:“各位,无事莫要解开绳索。我们家捆东西、挽结子之法与别处不同。”
另一个镖师道:“漫说绳结,连这麻布袋子都是定制的。货品倘若被人动过,我们立时能看得出来。”
客户们都说:“贵镖局好不齐全!”
第二个镖师又返回镖局去了,而后驾了辆小马车回来,车上装着各色油漆桶。
有户人家姓丁,他们家的东西上都用红色漆刷上大大的“丁A1”、“丁A2”、“丁A3”等。最后一件是“丁A9末”。
姓王的人家有两户。一户的箱奁上以橙漆刷“王B1”、“王B2”等。另一户以鹅黄漆刷“王C1”、“王C2”等。以此类推。
刷完后一目了然。
有人问那奇怪的符号是什么。镖师道:“各位的姓氏不同,我们不好分辨。故以英吉利和阿拉伯两国的计数法区分。如此一眼就能看出少没少东西。”
又取了尺子来,详尽量出每件东西的长宽高,登记在单子上。胡老爷凑到镖师身后窥了一眼,见上头罗列清楚、毫无纰漏。不禁拍案叫绝:“不愧的服侍王爷的人!如此,想弄错都难。”
顾念祖得知后整张脸都黑了。
捣鼓半日,镖师们说已经心中有数,明儿取马车来装。装完后这些东西的安全就归我们镖局管了。众人纷纷拱手称谢。
只是今晚,偌大的两笔财物得在这两处宅院过夜。因近日金陵城到处是飞贼,各家都派了人手彻夜不睡守着东西。镖师们提醒可以带两条狗来,于是各家都把看家犬给送了来,里里外外犬吠声四起。
好在一夜无事。
次日大早上,胖达镖局的两位镖头分别往两处宅子而去。拉着大马车,车上搁着不少稻草。乃将东西依序装好,盖上稻草。
顾念祖也来了,脸色难看得吓人,仿佛有人欠了他八十万两银子似的。看着稻草,他道:“贵镖局这是欲将货品伪装成草料?只怕不妥,这车子显见不是草料车。”
镖师笑道:“不过是垫在箱子之间防震罢了。颠簸这么长的路,不以稻草间隔,恐怕把里头的东西震坏了。”
不多时安置妥当,镖旗展开、露出一只黑白色的熊。镖头喝到:“放鞭炮!”外头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镖头又喊,“起镖——”众人齐声喝彩。马车吱呀吱呀走了。
诸位老爷和护院们自然不知道,这两座宅子都有地道。昨晚有许多人身穿夜行衣、怀揣迷烟和淬毒的暗器,欲从地道那头潜入,劫财害命。然而地道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两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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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又遇到个不改图纸不舒服的甲方,所以没存下多少稿。还是照常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