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与永嘉郡主的心腹李货郎夜半谈判, 为了谋点钱财煞费苦心。
“还有件事我得问问。”薛蟠斟酌了半晌才说, “顾家侯爷还藏起了一位小爷和一位小姐, 顾四他可知道。”
李货郎眯了眯眼:“此二位在皇孙跟前?”
薛蟠大失所望:“那就是知道。”顿了顿, “我们爷不想跟前有那么多人。不过……顾芝敏是男人也就算了;顾芝隽此人城府深沉行事果决、没有什么是不舍得牺牲的, 顾小姐长得又漂亮。我们爷不希望她与顾四有什么瓜葛。还望李先生给句明白话:顾四知不知道顾小姐身在何处。如果知道,我们这就动手送她走,免得哪天被堂哥光明正大给卖了。”
李货郎愕然:“皇孙竟是这般性子?谁教导的?”
薛蟠轻叹一声:“天生的。做得了太平天子, 做不了乱世君王。”
李货郎怔了半日,长叹摇头:“还想做乱世君王?太平天子也做不了。”
“太平天子还是做得了的。”薛蟠道,“又不是没人辅佐。”
李货郎顿时又拿洞若观火的眼神看了薛蟠两眼;要不是为了钱,薛大爷都要蹦起来了!好在李货郎随即便说:“实不相瞒,顾四说他只知道这两位……他一直在找顾七爷, 没找顾小姐。”
薛蟠摸摸下巴。顾家光男孙就排到了老七,林家至少从林海开始已是独生子女。他曾想过为何义忠亲王挑伴读没挑林海他爹,莫非是人才拉一串的考量?李货郎见他走神,咳嗽了两声。薛蟠忙说:“他可曾清晰的说过不知道顾小姐下落这种言语?”
“不曾。”
“这些年他回姑苏老家的次数可多么?”
“不多。自打我到了泉州,只有两次。”
“晚生无意冒犯。求问李先生到了泉州多久。”
“七年。”
“……前年可去过?”
“不曾。大前年去过。”薛蟠稍稍松了口气。李货郎看看他的脸色又说:“数年前听闻顾芝敏去了京城, 找过去时人已搬走了;倒是打听到他曾跟街坊提起,遇上了个姑娘可能是其多年前丢失的妹子。”
薛蟠神色大变。“数年前,顾芝敏说他在京城遇到了顾小姐?”
“正是。有何不对?”
“时间不对。”妙玉前年进京、去年回来,顾之明至少五年前就已经在辽东了。薛蟠沉着脸道, “而且顾小姐被藏起来时极小, 才三四岁;如今已经十九了。女大十八变, 顾芝敏是怎么认出来的?”
李货郎道:“认出了物件。”
“不可能。”薛蟠咬了咬牙, “顾芝敏离京三年后顾小姐第一次离开姑苏。他要么看错了,要么掉进人家设下的陷阱。见鬼!”乃低声骂了句国骂。顾之明他老婆是板上钉钉的朝廷细作。“那小子有危险。顾四该不会就那么白眉赤眼的去找他吧。”
“他素来谨慎,做机密事皆易容改扮。改扮出来混似另一个人。”李货郎胸有成竹道,“易容之术是我教他的,绝不会有人认出。”薛蟠抬目端详了他几眼。李货郎换了种声音含笑道,“阿宝公子,咱们还一处吃过饭呢。”
“我去!”薛蟠一听,就是他与司徒暄在泰兴小饭馆遇上的那个矮子。拍手喝彩,“完全认不出来!”李货郎微微一笑。薛蟠点头,“那顾芝隽易容的手艺大概还行。惟愿他没遇到专家,不然拔出萝卜带出泥就完蛋了。我可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让我们爷见你们那一群的。”哎呀这借口找的真顺溜!
李货郎瞥了他一眼,咳嗽两声。“何先生,主子终究是主子。”
薛蟠很想一头栽倒,捂脸道:“李先生,你真的想多了、真的。”李货郎不置可否。薛蟠叹气。回想前阵子陶瑛写去辽东的信,内容不过是撺掇朋友来做他们家祖父的幕僚罢了,外人看着不会起什么疑心。
李货郎拱了拱手没多言。薛蟠遂说明儿来问结果,依然跳窗户跑了。
乃溜达小半圈儿折回,猫在墙根探头窥视。只见有个高瘦人影正从二楼跳下来,窜进李货郎屋里。
第二天,大和尚找上了张子非,拜托她避开耳目悄悄去寻妙玉,劝说那位要不然干脆迟几年再还俗。张子非问缘故。
“防患于未然。”顾四既然没去寻找她,必有线索。“依着世俗规矩,父死从兄。顾念祖若想逼她嫁给什么人,连理由都是正大光明的。妙玉哪里是那哥们对手。”妙玉之师是个极有本事的老姑子。原著里头将徒弟带去京城不许回乡,不知可是见过顾四、看出其并非肯许妙玉过安生日子之人。
“东家言之有理。”张子非思忖道,“纵然不还俗她也未必能躲得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可靠么?”
薛蟠回忆了下原著。妙玉在荣国府里还算混得不错,那么多年一直没受打扰,身边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顾四上一次回苏州还是大前年,彼时神棍老姑子还在,能替徒弟抵挡下来。“若有不妥,她师父肯定会有所提示。就不知道过年那阵子他来金陵办事,得不得空回一趟姑苏。这个得问妙玉本人。再有……她另一位兄长顾芝敏娶了个女细作,挺危险的。”
张子非点头道:“我这就动身,劝她离开蟠香寺避去别处。”
“等等。我有张笺子写给她。”薛蟠随手铺开纸笔。
张子非在旁瞧着眉头拧起。他写的是: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浊泥中。
“你吓唬她?”
“非也。”薛蟠正色道,“警告。”
张子非微吸了口气。乃将此笺子收入怀中,略做收拾当即走了。
晚上薛蟠依然是二更天前后来客栈跳窗户,李货郎说要赶回泉州问主子的意思。
薛蟠知道事儿已成了大半,点头道:“猜到了。我们爷想问问,需不需要拦阻顾念祖的仕途、让他一辈子只做小官。”
李货郎大惊,眯眼看着他:“皇孙还有这本事?”
薛蟠理直气壮道:“忠顺王爷有。”
李货郎呼吸猛然拉长,半晌才说:“忠顺王爷倒是偏心。”
薛蟠假笑道:“李先生摸着良心想一想,忠顺王爷真的偏心么?”李货郎默然。薛蟠拱手告辞。
与此同时,张子非已踏着薛家修的宁苏快速马路赶到吴县蟠香寺。
去年她曾来过,知道妙玉独居一处小院,这个点儿应当在做晚课。果然,妙玉正坐在佛像前诵经。服侍她的两个嬷嬷和一个丫鬟皆各忙各的,堂内无人。
张子非轻轻叩了两下门,妙玉停了下来慢慢回身。张子非大步走入抱拳行礼。妙玉合十还礼道:“不知张姑娘何故悄然潜入。”
张子非道:“为着不惊动贵寺旁人。”从怀内取出那张笺子,“此乃一位僧人所写。”
妙玉接了凑在灯烛前一看,霎时吓得浑身冰凉。“张姑娘何意?”
“敢问令堂兄正月前后可曾来寻师父。”
妙玉纳罕道:“贫尼并无兄长。”
“师父有两位堂兄在世,当中一位野心颇大者正月到金陵办事。”
妙玉猛然想起一个人。“那位施主?”
原来年前曾有人来寺中求见她师父,得知老姑子业已圆寂后眼中须臾见变化数次,又想求见其高足。住持老尼是个警觉的,淡定让小姑子去将妙玉的三位师姐请来。小姑子也机灵,听见师父特特一个个的喊法号,便跟那三位打了招呼。这施主见来的皆是中老年姑子,顿时失望。思忖片刻他道:“晚生近来不得空,改日再向诸位师父求教。”遂捐下五十两银子的香火走了。
张子非听罢询问此人身形模样,果真就是顾念祖没错。乃道:“幸而贵寺的师父们个个机敏;且他当时另有急事,不得空细查。如此一来反倒麻烦。令兄不会放过一个年轻貌美、可以联姻的妹子。再来时,待得知尊师还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小徒弟,而上回住持师父竟没许他见,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妙玉师父,你唯有‘年前’便已离开贵寺,方能拦阻他疑心住持师父和令师姐。”
妙玉面如金纸,不自禁去看那笺子,字字惊心。许久才颤声道:“天高地远,我却能去何处。”
张子非微笑道:“天高地远,何处去不得。”
二人当即求见住持。老姑子听罢原委道:“不必担心。若他再来,只说那几日妙玉被山下的施主请去讲经说法了。明儿你便收拾东西上京城吧。”
妙玉忙问:“我上京城作甚?”
“你师父曾说过你与京城有缘。”住持含笑道,“你若路上身子有恙,在别的庵堂暂住倒也无妨。”
妙玉眼圈儿一红,合十行礼。
遂收拾了几日行装,妙玉匆忙向寺中众人辞别,带着丫鬟婆子离开蟠香寺。张子非戴上斗笠扮作驾车的来庙门口接她们,扬鞭而去。
转眼已到了兰亭社满社的日子。兰亭小榭这回极有面子。金陵、苏州、扬州三处名流大儒悉数到场,连林海、吴逊都来了。
东家薛蟠亲自陪着他二人进店,引到曲水流觞处。那儿是个院子。穿过垂花门,迎面耸了座太湖石的假山,假山上爬满青碧藤萝,并有花香扑面而来。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四处花木繁盛、翠竹亭亭,遍植桃花梨花丁香海棠等数种花树,还摆了几十盆玫瑰、月季、芍药、牡丹。二人连声夸赞。
薛蟠笑道:“年后便有人建议开满社,我特说须得等等,待三月里花儿开得最盛时方好。”
林海捋着胡须道:“花助诗兴,你想的不错。”
“谢林大人夸奖。要是能再多夸两句就好了。”
吴逊笑指着他道:“这小和尚真真欠打。”
高师爷在旁道:“不可,要打也得等他做了诗再打。不然,将绝世名句打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林海点头道:“有理。回头若做的好,这顿打便罢了。”
薛蟠愁道:“这般阵势,纵然贫僧做的好也少不得被人压下去。早知道少请些。”几个人大笑。
走近曲水流觞,见其果真与古文所著一模一样!两边皆不曾细磨的山石,摆了蒲团,并有野草杂生;当中流水清可鉴人,水底静静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林海不禁击掌:“好个去处!”
贾雨村早已先到了,见着林吴二位忙上前相见,其余几位先来的儒士亦走了过来。众人遥遥拱手,评议园林,好不畅快。客人渐多,沿着曲水或坐或立。丛竹下搁着乌木小方几,小伙计送来各色茶点。薛蟠竭力举荐糯米青团,大伙儿尝了尝,果真清新可口、赞许不绝。
人群之中有两位虽坐在僻静角落,莫名惹人留意。一位儒生姓毕,从京城来金陵游玩。此生因腿脚不便,只能坐四轮车。然意态脱俗,连贾雨村在内皆没人将他与早些年海捕文书上的骗子想到一处去。另一位身穿鹅黄色箭袖,身形是个女子,脸上带着纱帽。衣衫华贵气度雍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问其尊名,只说姓王。
不多时,群儒聚齐,兰亭社监贾雨村举杯致谢。八位十五六岁、青衫翠袖的丫鬟簇拥了两位身着海棠色锦衣的窈窕娘子从假山后款款走来。一位娘子手里捧了只红漆木羽觞,另一位捧了只酒壶。二人来到曲水源头向众人行了个礼。一位端起羽觞,另一位轻轻往里头筛酒。丝竹声悠悠奏起,众宾客怡然自得。
看酒已有了五分,捧着羽觞的那位将之轻轻放入水中。羽觞慢慢随波而行。漂着拐了个弯儿,停了下来。众人一看,坐在此处的赫然正是应天书院掌院田敬庵,一齐抚掌而笑:“此乃天意,非得请田先生来开局不可。”
田敬庵喜不自禁,捧起羽觞笑道:“老夫竟要先献丑了。”捋了捋胡须,不过须臾功夫便吟成一绝。满堂喝彩。田敬庵一饮而尽。两位娘子重新斟酒放入水中。
羽觞第二回停住,跟前乃苏州大儒彭老先生。这老头自然也欢喜不已,也吟诗饮酒。
林海是第六个被拿住的。这老头本来腹中有才,又逢心情奇好,当即吟出一首五律来。薛蟠率先站起来鼓掌:“绝妙!可传百世!”贾雨村也跟着夸赞,瞬间叫好声一片。林海自己也颇为满意,笑呵呵四面拱手,并没谦虚。
角落里,那穿鹅黄色箭袖的女子本来一直不动声色,此时竟望着林海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