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月, 忠顺王府的萧四虎大侠再次离府出走, 瑛小爷再次陪出走。因为此般戏码已上演过数回, 京城群众渐渐失去新鲜感。
十几天后是王子腾生日, 他们府上大宴宾客, 里里外外尽是人。孙溧与冯紫英、石光珠等人坐在一处说话儿,林皖在旁静静看着。一时太子府使了位要紧的大太监来送礼,顺带替孙良娣给孙溧捎两句话。孙溧也不免叮嘱堂妹几句;又说小王孙若要来忠顺王府玩儿最好过些日子, 王爷近来心情不好,弄得小世子也不敢太高兴。那大太监答应着走了。
有人率先笑问:“你们王爷跟萧大侠这回如何?”
孙溧摆手:“别提了。闹得比从前每回都厉害许多,妥妥的王爷有错。”
冯紫英忙说:“却是怎么的?”
孙溧不答,吃了两口茶道:“我实好奇,究竟是个什么天仙人物儿, 王爷竟然藏在心里二十多年,至今念念不忘。还说什么,不论世道如何变迁,他心里总有一块净土是独留给那位的,犹如镜明湖上白月光。我牙都要酸掉了。”
此言既出, 满座好奇。石光珠笑问:“男的女的?”
“自然是男的。”孙溧顶着众人的目光又摆摆手,“他老人家也不知招惹过多少人。听我们郡主说,打从十三四岁起便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天晓得是谁。”
众人愈发议论纷纷。
又过了几日,忠顺王府对外宣布王爷卧病在床且病的厉害, 再不见人。
冯紫英光明正大寻孙溧打听八卦。孙溧道:“瑛小爷传信回府, 说萧大侠这次当真伤心伤得狠厉, 已在回江南的路上。王爷犹豫了三天, 每日都跟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第四天一大早就起身,连马车都没坐,领了群护卫骑快马追萧大侠去了。”冯紫英哈哈大笑。
王爷的风流事旁人虽然也津津乐道个把时辰,过后自然撂下。都快过年了,他们不用多久就得赶回来。
至于司徒律惦记了二十多年之人,外人虽不知姓字名谁,老圣人、郝家心里皆明明白白。早两年从江南送回来的消息,陶啸和林皖的二舅明道人打得火热,后离开扬州在金陵盘了家铺子开着,做的是典当买卖。铺子随手交给掌柜伙计,二人只管游山玩水,数月才回一趟金陵。其实掌柜伙计等都是薛蟠帮着找的,他俩连账本子都不看单管花钱。辽东陶家收到的陶啸的书信也差不多,只没提他正在跟男人鬼混。
老圣人忍不住暗想,若这四个人撞个脸对脸该会如何。可转念再一想,萧四虎是个绿林贼寇,陶啸又日常不在金陵,仿佛一辈子都偶遇不了。
到了十一月,欠下国库银子的公侯权贵陆续还钱。有几家不爱颜面的,因别人都还了,他们若不还必遭人妒忌,纠结良久终于也还了。国库骤发横财,圣人日夜笑得合不拢嘴。
太上皇自然不大高兴,命人暗查是谁出了个让天家没体面的馊主意。有个太监偷看到了那封信。因里头使的是馆阁体、自称为晚生,像某个儒生所写。幸而整个紫禁城只有皇帝戴权李叔三位知道写信人是谁。吴天佑高昉虽猜到了,太上皇没往他俩头上想。故此查了一大圈毫无线索。
杜萱终于回京。惹下的乱子早已平息,少不得被杜老夫人拎去仔细盘问教训了一番。好在她已知道自己着了人家的道,认错态度良好,只坚决不改就是了。
转头想寻高二奶奶报复出气,那位却称病不见客。杜萱遂写了封恐吓信欲吓唬她。写完后拿给她母亲妙容道长瞧。妙容觉得她写得轻飘无力吓不着人,自己拿起笔改了一回。又拿给北静王妃瞧。北静王妃觉得妙容所改太过浮于表面、反倒像是虚张声势,又改一回。杜萱遂依着最后那版誊抄了送去高家,当真把高二奶奶吓病了。
这姑娘心下有事,又不愿说与长辈。憋了几日后还是往静慈庵去寻信圆师父倾诉。遂发觉堂姐为人虽良善,竟极明白,便多去了几回。有一回偶遇贾元春领着迎春也去探望信圆。林皖“名草有主”之典杜萱早已听说,十分好奇。元春干脆秀恩爱给她听,杜萱不免羡慕。信圆看了妹子十几眼,终究没说话。杜萱自然看见她姐在看她,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愈发烦闷。
从静慈庵出来,杜萱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赌坊可以玩,遂依着地址寻到薛家赌坊。进去一瞧,铺子还没开张,蒋二郎却翘着脚坐在里头吃茶。看见她乃笑道:“赌神来了。喊你们掌柜的来。”不多时掌柜的出来,见她是个小姑娘,起先还有点子掉以轻心。待赌过几把之后登时肃然起敬。杜萱得意洋洋。伙计见其赌技了得,个个捧着她;杜萱混的如鱼得水,而后没事便过去撑场子。此为后话。
很久以后杜萱才明白不明和尚那句话的意思:能做太子妃的女人一定很优秀。信圆虽天生性子温和,并非是个好惹的。祖父险些被人阴了一道,妹妹让男人捏在手心随意利用,她焉能善罢甘休?
数日后元春再来,信圆悠悠的说:“不知可否烦劳你伯父赦公帮贫尼个忙。”
元春诧然:“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高尚书性情谨慎。头一回上书赎刑时他官居侍郎,乃是替先刑部尚书刘枚做马前卒,刘枚则是奉了天子之命行事。”
元春思忖着:“如此说来,他倒是个挡刀的。”
“他早先也不是没做过腌臜事,只从没朝女眷下过手。因为男人眼里看不见女人。好端端的忽然出了此事,总不会没有缘故。”信圆顿了顿。“阮贵人曾在令表兄的楼子里做琴妓。这一两年她宠冠六宫,最巴望世上从没有过那楼子。故此想借我祖父之手。”
元春愣了。阮贵人与高昉有勾搭本是薛蟠依据先头许多事推测的,她竟然能凭空猜到!半晌才说:“杜老大人并非不讲理之人。”
信圆微笑道:“然阮贵人并不知我祖父性情。她只知道,区区商贾得罪了阁老必不会有好果子吃,那楼子也必开不下去。”
元春点点头。“说的是。”
“听说赦公乃古董行中的呼风唤雨的人物。烦劳他将阮贵人与高昉有勾结之事不留神透露到琉璃厂去。”
“她既宠冠六宫,这些怕是无用。”
“岂能无用。”信圆款款的说,“天恩从来是最靠不住的。前朝后宫勾搭成奸自古便有,只是双方都还没成气候时、务必悄然行事。坑了我家既不成,高大人和阮贵人都难免另寻人联手。圣人喜欢的女人极多,朝中大员想勾结并不费事;一个没有根基没有皇子的贵人,欲勾结上另一个尚书谈何容易。”
元春扑哧笑了。阮贵人一直在攀附权贵,这回怕是再没机会了。
“依你看赦公能答应么?”
“区区小事。”元春看着她道,“可我总觉得娘娘还有后招。”
“既是后招,日后再说吧。”
“也罢,京城有趣了几分。”元春道,“不过我有个消息,不知真伪。”
“哦?”
“替阮贵人和高尚书牵线搭桥的是李太后,阮贵人自进宫之前便已投靠李太后,还假惺惺日夜围着皇后献殷勤。”
信圆了然。过了会子才轻声道:“这事儿应当不假。且不是进宫前投靠的,只怕是离京前投靠的。”元春挑眉。信圆摆手道,“你不用知道。”
“好吧。臣女嗑瓜子看戏。”
元春回府悄然回给贾赦,托他连李太后一道曝光。贾赦当即拍胸口说自己绝对能演得一丝痕迹不露,还兴致勃勃设计了好几版台词。元春听着极尴尬,也不拦着,只随他老人家高兴。
贾赦演技之差举世皆知,剧本台词也烂到令人发指,捧哏的长随亦好不到哪里去。故此,次日他二人扮作闲聊的模样一问一答时,四周的伙计看客都知道老东西在故意放消息。而阮贵人曾经当过荣国府的族亲,旁人不知不觉便信了这话。琉璃厂乃京城消息传得最快的点儿之一。但凡公开说的机密,不出半天整条街都已听说,当天晚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宫墙之外并没人知道李太后已死,众人纷纷猜测贾家这是什么意思。少不得有人上贾赦跟前去套话,他只一问三不知。
随即有人想到老实人林皖头上,转而奔向林府。林皖跌足叹道:“我只知是有人送了舅父两套前朝的古董花瓶儿和茶具,还有五千两银子,托他帮的忙。”前朝刚过不足百年,流传民间的瓷器不计其数。回头琢磨琢磨,贾赦既贪财、性子又棒槌,宁荣二府在朝堂之上没有半个人,托他放消息倒挺合适。
旁人不过稍微问问便罢,高昉自然不成。过了些日子,待贾赦已松懈下来,高家派人将之灌醉再套话,终是把根由套出来了:出家已久杜氏太子妃。如此行事绝非杜禹所为,只能是太子妃自己的意思了。而杜氏显见托的是贾家大姑娘。若想做得机密,林皖比贾赦靠谱多了。足见人家信圆师父就不怕被高家问出来。
静坐良久,高昉苦笑自言自语:“还不许人家报复么?”这趟实在亏大发了,遂再不肯与阮贵人联络。
经过这番折腾,后宫里头成千上万双眼睛少不得盯着阮贵人瞧,吴贵妃趁势将她本是锦衣卫之事放了出去。太子亦从信圆处得了此信,也配合着放入朝堂。朝野皆知锦衣卫捏在老圣人手里。换而言之就是,儿子宠妾乃老子派去的细作。好不有趣!口耳相传比风还快。
老圣人少不得又恼了,命查消息是从哪儿泄漏出去的。没过多久便查出吴贵妃和太子两个源头。吴贵妃嘴巴紧,舅舅乃东平郡王,两个姐夫分别是高昉和端王家的儿子,天晓得她哪里来的消息。太子那头倒是容易。杜小姐跟太子妃信圆说私房话,被太子的人听见了。杜小姐痴迷毕得闲老圣人是知道的,杜小姐模样长得好他也知道,自然以为毕得闲在美人跟前说漏了嘴。遂把毕安臭骂一顿,又命人给江南去信训斥毕得闲。
只是如此一来,皇帝想装不知道已不能了。阮贵人一颗暗子遂转明,遂成废子。见皇帝的次数骤然减少,赏赐却更多了——总得给亲爹个面子不是?
皇后却是将太子一顿数落,说他急功近利、不能忍。太子置若罔闻。
另一头,邱大嫂十月初便已抵京,见着了前夫赖先生。当日张子非并没有跟邱大嫂说得太细,只说有古董行的人告诉贾赦、贾赦告诉甄瑁。赖先生自然率先疑心什么“古董行的人”。遂先让邱大嫂稍安勿躁,他自己扮作包袱斋偶遇贾赦,跟他结识、套近乎。幸而贾赦此人还挺好骗,没过多久便赞赏他了。
有一回在荣国府偶遇了林皖。林皖自然知道赖先生是来做什么的,故意提到贾赦正与人联手著书,话题自然转到甄瑁头上。一时林皖告辞,赖先生赶忙与他同走,路上顺带打探甄家。林皖是个老实人,才刚走到荣国府门口便把“吕洞明”这位老先生泄露出去了。
赖先生登时开始查吕洞明,不多时也查到了那个皇后身边的小太监,大惊。十六是外人,并不知情;赖先生却知道那小太监二皇子的人。赖先生不敢再耽搁,赶忙回给了四皇子。
四皇子听罢呆坐良久,猛然站起来。
赖先生忙说:“殿下去哪里?”
“进宫。”四皇子道,“请母后提亲。”
赖先生跌足:“皇后娘娘显见知道殿下的心思,不会答应。”
“我知道。”四皇子定定的道,“说总得先说一声。”乃大步离去。
一时进宫见了皇后,行礼毕。皇后很是喜欢这个小儿子,招他到身边坐下。
四皇子乃直言道:“母后,儿臣想娶金陵甄家的大姑娘为正妃,就是帮着做了珍妮纺纱机的那位。”
皇后微微皱眉道:“不成。我已答应你昌文姑姑、将甄姑娘配给她家二小子。”
四皇子当即喊道:“二表哥是龙阳一流的人物。”
“那不是极好?”皇后含笑道,“没有旁人女人争宠,日后家当都是她儿子的。”乃看了儿子一眼,“不用说了。你二哥早几个月也说想娶她,我没答应。哪能让你们好好的兄弟为了个女人起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