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远说静贵人琴技高超非常人可比, 薛蟠猛然想起抚琴也是贾元春的特长。太上皇左手兵权右手钱库,在他驾鹤西归之前都有换个儿子当皇帝的能力。今上肯定得时时注意系统维护。
“皇后或是她姑妈手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一般人弹不出来的琴谱?”薛蟠道, “宫中女子多才艺。万一发现谁有那个本事, 就封个贵妃什么的,老圣人会不会有种‘这儿子眼光很像我’的感觉?”
魏德远思忖了会子道:“难为你想的。只是寻常人比那位主子不上。”
“手艺略差一筹但还可以, 老头会更高兴吧。”
魏德远道:“师父的意思是,若寻到这般女子,替暄三爷留着?”
“非也。”薛蟠道, “琴谱在人家手里, 三爷弄了人来没用。贫僧的意思是,寻到这般女子,若在宫中就通过惠太妃之手送出宫;若在宫外就别进去了, 选个好人家早点嫁了吧。开源的锄头既然握于敌手, 节流也是一样的。就不知道做得到不。”
魏德远斟酌片刻道:“也对。虽麻烦, 并非做不到。”薛蟠心里明白, 这老头对锦衣卫依然有一定的控制力。
夏婆婆道:“明年就该选新人入宫了。”
薛蟠不禁好奇:“额, 每三年选这么多姑娘, 有多少姑娘可选啊!”
夏婆婆道:“使尽法子不选也极多,并非家家户户想把女儿往宫里送。圣人心思不在后宫, 留下的也不多。”
“好吧。我就是觉得人家姑娘非得让他先挑一遍,这事儿有点不对。”
魏德远道:“哪里不对?”
薛蟠登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在古人跟前掰扯什么?“太子都那么大岁数了,皇帝还给他选那么多比他小得多的小妈, 多尴尬。”
魏德远与夏婆婆齐声:“古往今来不都这样。”
遂撂下。薛蟠告辞, 夏婆婆传信进京不提。
此时京城那头又出了一宗热闹。
这日上午, 有对衣衫齐整、头发乌黑、白白胖胖的老两口,拄着拐杖坐在荣国府门口大哭,须臾功夫围拢了许多瞧热闹的。可巧赶上贾珍五七的正日子,宁荣街往来车马极多。只是平素哪来这么些奇奇怪怪的闲汉?
荣国府的管事急忙赶出来,大声嚷嚷怎么回事。那两位嚎了半日,见不少人家的车夫小厮都凑近跟前,老婆子口齿清晰的说了起来。原来是他们家闺女被荣国府的爷们搞大了肚子!
管事大笑,问道:“既说是我们爷们的种,敢问是老几?”
老婆子道:“我哪里知道是老几,横竖不是老大就是老二。”
管事向众人拱手道:“诸位,我们府里两位大爷都没了;两位二爷,一位人在江南,将将得了大小姐、报喜的才刚进门呢!”
老婆子抢着说:“那就是另一位!”
管事挑眉道:“宝二爷?”
“正是!”
围观闲人哈哈大笑。有人道:“他们家宝二爷还是个孩子!毛都没长齐。”
老婆子愣了。与老头儿互视两眼。二人齐声说:“你搞错没?”众人又笑。他俩看了看旁人,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脚不沾地的跑了。
此事虽是个笑话,倒也瞬间传遍宁国府门口的车马。涂抹他人名声的戏码隔三岔五的满京城唱,唱得比那两位逼真的多了去了。如今贾家正办丧事,且只有宁国府贾蓉一个成年的爷们在京。掐掐手指头大约是看贾蓉年幼无子,想混宁国府的家产。
有人悄然将此事告诉了贾敬。贾敬呆愣愣坐在儿子的灵堂前,看着乱哄哄人来人往。眼下乃是暑热的天。停灵须得七七,尸身易坏。贾赦想了个主意。急打两个大木盒子,封好缝隙。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大块大块的冰块子整条搁在里头,取寿缎盖了摆在停棺材的长案下。饶是如此,依然有臭味渐渐散出。遂又在棺材左近摆了许多香炉和新鲜花卉,以各色香味来遮盖。今儿子尚未入土,已有人在孙子的主意了。
贾赦悄然走近,低声道:“兄长,回头送走了珍儿你也不能走啊。若想修行,山上山下都是一样的。只在家中安置道观罢了。不然,今儿那事儿日后少不得层出不穷。今儿这个是跑错了地方,下回别人定然就不会再跑错了。”
贾敬不答。
贾赦从怀内取了一叠东西出来:“还有这些事。蓉哥儿才多大,怕是难对付。”
贾敬接过来一看,大惊。那些皆是宁国府下人在外头做的欺男霸女仗势违法之事。“这是哪里来的!”
贾赦苦笑:“前些日子我察觉有人在搜罗这个,便顺手查了查。不曾想活动的人家还不少,显见想捞好处。不然早先珍哥儿在时怎么不见有人动弹?家中若没个大人,不论里头外头,蓉哥儿怕是得让人连皮带骨吃下去。你们府里也得让这些奴才搬空了。你纵想炼丹,也得府里供花销不是?”遂又取出一份单子,乃是宁国府下人贪墨的账目。前头那份是王子腾查的,后头这份其实是帐房先生猜度着写的。吓唬贾敬足够了。
贾敬果然气得身子也抖了手也凉了。“好大的胆子!”
贾赦道:“倒不奇怪,家家户户都有这等奴才。不过你们府里委实比旁人家多些,贪墨的数目也重些。”
贾敬怒道:“待珍儿入土为安,我必拆了这帮狗东西的骨头!”愤然甩袖子进去了。
当日傍晚,忠福王爷正在宗人府衙门里闷坐,文吏相公悄声来回:“王爷,忠顺王府的瑛小爷求见。”忠福一愣,忙命请进来。
只见陶瑛神色刚毅走近跟前行礼:“伯父。”
忠福一看他身边没跟着人,便知道出了什么事。“瑛儿,你独自来的?”
陶瑛点头:“侄儿有事想跟伯父说。”
忠福乃命他坐到跟前。
陶瑛正色大声道:“侄儿已决定了,只做我爹的义子,不入宗谱。”四周的官员小吏衙役皆大惊。
忠福皱眉。半晌才说:“前几日昀儿还跟我说,他想让你入宗谱呢。”
陶瑛微笑道:“我知道。昀儿有这份心思,于侄儿足矣。”他顿了顿,“伯父可听说了今儿荣国府跟前那桩笑话?有两个演戏演得极不好的老戏子,干嚎着说宝玉搞大了他们家闺女的肚子。宝玉才多大。”
忠福笑道:“听说了。大约蹲错了大门。”
陶瑛摇头:“不曾。只说错了人。”忠福眼神一动。“他们本该赖宝玉他师父的兄弟——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然后从这上头绕个弯子赖到我头上来。偏岁数大了记不清楚,只记住了宝玉的名字。”
忠福脑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听你的口气,你已知道是谁做的?”
陶瑛低声叹道:“我大娘。”
忠福拍案。
“她老人家也没想到手下人做事如此不利索。非但事儿没办妥,还轻易就招供了。如今我老子和大娘小娘正闹得鸡飞狗跳呢。”陶瑛再叹,“何苦来?不过是个宗谱,不入也没什么。我本是个乡野混小子,如今已得了爹、还得了兄弟,足矣。”
忠福默然。左右围观者亦寂静如水。
良久,陶瑛接着说:“我也理解大娘为何着急。终究我岁数比昀儿大,也比他略显机灵几分。昀儿也并非她亲生的。我爹的心思早在金陵时便昭告了哥哥们。昀儿还小。他现在不在乎,难保日后依然不在乎。纵依然不在乎,他那个小傻子,也难保被人撺掇哄骗。我宁可不入这个宗谱,留着一个信任喜欢我的兄弟,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忠福霎时眼圈子红了。半晌,看着他道:“好孩子。”
陶瑛又说:“我的来历如今京中已无人不知。倘若别人依样画葫芦,回头这个王爷跟前冒出来个儿子、那个王爷跟前冒出来个孙子,宗法还不定乱成什么。再更离谱些,或是有人充做已没了的老王爷的遗珠,死无对证。这年头做假证据的花样翻新、比真的还真,查都没法子查去。”
忠福愕然,细细端详他良久,缓缓点头。又思忖了好一阵子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回头我跟你老子商议。”
“谢伯父。”
陶瑛遂告辞。
忠福忽然问道:“日后可会后悔?”
陶瑛道:“活在当下便好,无须管什么日后。若总盘算日后,少不得还惦记从前,那就没法过了。再说,世子之位给了我未必合适,反成累赘。车到山前必有路,天生我材必有用。保不齐日后我能立下大功、圣人另封我个王位呢?”
忠福不觉笑道:“你倒是有志气。”
陶瑛再次抱拳告辞。才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身颇为委屈道:“伯父……”
忠福忙柔声说:“何事?”
“我长得真的跟我爹半分不像么?”
忠福含笑道:“你虽像母亲多些,眉目耳朵还有笑模样皆像阿律。”
陶瑛立时笑出两个小酒窝:“谢谢伯父~~”蹦蹦跳跳出了门。偏到了门外又探头回来,“大姑姑说我长得像她!”方当真离去。
忠福独坐案头望着其身影渐渐消失,怅然道:“我算明白为何阿律想立他做世子了。真真懂事。”
下头一个幕僚低声道:“王爷若觉得可惜,还是劝劝忠顺王妃吧。”
忠福摇头:“这孩子是个自己能拿主意的。”话虽如此,愈发惋惜。
乃拿起茶盅子来吃茶。他平素惯用大茶盏子。前些日子因跟童金蕖赌气,换了碧色小茶盅,抿一口便没了。忠福忽然觉得自己好笑。连个孩子都知道活到在下,本王如此岁数难道还不如孩子?遂命将小茶盅子统统收起,重新换原来的茶盏子使。
过了几日,宗人府外头来了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说自己是宗室遗珠,求见宗人令忠福王爷。忠福正吃茶呢,闻报一口茶喷了出去。半晌,冷笑道:“瑛儿那个臭小子乌鸦嘴!”遂命带他进来。
不多时,外头进来一个儒生,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甚是儒雅。见此模样,忠福莫名顺眼了几分。乃问其名姓。原来此人姓吴名天寄,乃湖南益阳人氏。他本是天家子弟,其父母因故将之寄养民间,每隔两三年他都要来京城祭拜。日前可巧又逢祭拜,吴天寄听说了忠顺王爷与王妃因外室子之事闹得不可开交,遂斟酌着过来。
忠福问道:“你父亲是?”
吴天寄长叹:“正是如今这位忠顺王爷之父。”
忠福大惊,拍案而起:“什么!”随即仔仔细细打量其身形容貌。
明徽郡主和忠顺王爷一母同胞,模样儿极其相似。陶瑛虽说像其母多些,终究与忠顺有几样相类。可眼下这位虽说也好看,与那家子全然不是同种的好看。“你母亲也是先老太妃?”
吴天寄迟疑片刻道:“听家里人说,正是。”
忠福霎时冷静下来。乃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你可想清楚了。真是先老太妃?”
吴天寄遂将随身的包袱搁在案头解开:“我有一应的证物。”
忠福脑中不知何故响起了瑛小子的那两句话。“或是有人充做已没了的老王爷的遗珠,死无对证。这年头做假证据的花样翻新、比真的还真,查都没法子查去。”
他既有了此心思,吴天寄的东西便皆带着看假货的心思。吴天寄则认认真真的从襁褓血书开始说起。
才说了一小半,忽有人来报说“孙溧先生求见。”忠福拍案:“来的正好!”立命快请。
不多时孙溧进来,笑容满面行礼道:“王爷好。我们郡主说想请王爷吃个茶,不知王爷何时得空。”
忠福不答话,指着案头一大堆物件道:“孙家小子,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么?”
孙溧看看他看看吴天寄:“不知道。横竖不是我们孙家的。”
忠福指着吴天寄:“你觉得他与你们府里的主子可像?”
“不像。”孙溧道,“显见不是。”
“怎么呢?”
“脸太大。”孙溧举起巴掌道,“我们昨儿还说呢。凡是脸比巴掌大的,都不是忠顺王府子弟。”
忠福不觉笑道:“可如今他正说他是那家的遗珠呢。”
孙溧闻言一眼也没看吴天寄,只看了看包袱里的东西道:“王爷,不如这样可好?鄙人好友、苏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子林皖,出自列候之家,极擅辨认各色物件之真伪。王爷可烦劳他鉴定鉴定。还得派得用之人十二个时辰保护好这位大叔,免得遭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