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年不节的, 晚上忽然有人放烟花,还放得咚咚直响颇为好看。薛蟠法静小朱三人都在堂屋打牌, 小朱侧耳听了听道:“这必是什么信号。声音细且响, 拍子打得极好。”
薛蟠嘀咕道:“不与咱们相干就好。”
话音未落,朱婶忽然跑了进来, 急道:“我们官人要出门,拦不住,已去西角门了。”
几个人互视几眼。法静撂下牌道:“朱施主, 你伤还没好, 是不是早些歇着去?”
小朱看了看薛蟠低声道:“别让他走了。”
薛蟠点头,拔腿直奔西角门。
幸而两个门子拉扯着拦住了姚大夫。薛蟠上前让门子离远些,合十行礼:“姚大夫, 您不给个安全论证是出不去的。”乃低声道, “若是个陷阱, 少不得搭上贫僧全家, 甚至株连九族。”
姚大夫跌足道:“横竖只我一个, 不与旁人相干。”
“您老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薛蟠面无表情道, “你被跟踪了,怎么保证不与旁人相干?”
“我不回来了行么?”
“倘若您的前同僚急需帮助呢?”
姚大夫哑然。良久他才说, 方才那烟花便是义忠亲王系的机密联络信号,见之往本城关帝庙后门相会。因金陵不止一座关帝庙,后来又放了个指示北方的烟花。这大叔神色肃然, 薛蟠知道他非去不可。想了半日, 喊个门子上自己院中, 烦劳法静师父取九号密室行头两套、包个包袱让小子送来。乃拉姚大夫寻个小屋坐着。
不多时包袱送来了,是两套夜行衣,并有暗器囊迷药包什么的。二人装扮停妥,骑马出门奔城北关帝庙而去。
到了地方一看,寂冷无人,只余天上勾月繁星、庙内古树苍苍。薛蟠低声道:“走吧。”姚大夫不肯,东张西望。忽听不远处梆子声响,有个更夫从墙后拐过来,手里提着灯笼,口中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薛蟠顿时泄气:哪有更夫看见夜行人如此淡定的?
姚大夫便盯着那更夫看。更夫渐渐走近跟前,头发花白。薛蟠已认出他便是当日与小朱同关的那老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熄灭。姚大夫翻身下马轻呼:“许公公!”
许公公失声喊道:“是姚大人不是?”
姚大夫一把扯掉面上黑巾,颤声道:“正是下官。原来许公公还活着!”
二人泪眼相对正要来个男人的拥抱,薛蟠在旁催道:“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先去安全地。”
姚大夫忙说:“说的是,如今逆贼正寻许公公呢。”
薛蟠无语望天:谁是逆贼啊。虽说明知道四皇子那边头疼不已,他依然不敢把人往自己的地盘带。许公公上了姚大夫的马,三人同往留香楼去了。
熟门熟路拿银子晃开厨房后门,寻老鸨子弄了间屋子。薛蟠依然蒙着脸。略坐片刻后,姚大夫便问许公公经过。
原来许公公原本被太上皇囚禁于紫禁城内一个僻静小院,后忽然移去大高玄观。听看守说,锦衣卫在金陵发现了姚大人踪迹。许公公伺机逃跑赶来江南。
姚大夫笑道:“他们本是故意放您老出来钓下官的,不曾想真让您跑了。”
薛蟠嘀咕道:“甄家老太君灭了四五个口呢。”
许公公登时盯着他:“这位义士如何得知是甄老太君相助的杂家?”
薛蟠随口道:“那地道修了几十年,连甄应嘉都不知道,难不成甄应勉会知道?”
许公公含笑点头,目光颇为赞许。薛蟠有点寒碜。许公公遂告诉姚大夫:“太子尚有个遗珠。”
姚大夫惊喜:“当真?”
许公公道:“太子身边有位李美人,其实是淑妃的娘家侄女……怎么了?”
薛蟠只觉头顶劈下来一个焦雷。姚大夫面如金纸:“那位不是独生了一位郡主么?”
许公公道:“说来话长。当时颇有些机缘巧合,他二人皆不知彼此身份。李美人珠胎暗结后才寻到太子。恰逢朝中颇不太平。太子想着,既如此,不若就让这孩子生在外头,权当是个底儿。后来也不知他将孩子送去了哪儿。”
“许公公也不知道?”
许公公摇头:“事儿是朱家三爷安排的,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姚大夫嗐声道:“拙荆全然不曾听说。”
“太子蒙难时,李美人被淑太妃救下,藏在江南某处。她知道她儿子在哪儿。”
姚大夫脸色难看得跟死人似的,半晌才艰难道:“李美人……已死了。”
“什么!”
“她是康王派来的细作。”姚大夫道,“依着郝家的做派,当年她与太子之遇及珠胎暗结,绝非什么机缘巧合,而是郝家定的计策。”
薛蟠啧啧道:“合着他们家不论男女都使这一招。”
姚大夫遂说了康王与郝家联手诱坑义忠亲王结交太上皇心腹大将云光之事。许公公气得直骂“贼子孽畜”。
薛蟠假意听着,浑身早让冷汗给浸湿了。旧年还没来得及细审李夫人她就死了,而不留神打死她的责任人是十三。十三的本事外人不知道、薛蟠最清楚。事后想想,十三大爷是谁啊,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活口给弄死?除非是有人命他做的。当时徽姨人在扬州,能给十三下令的只有明二舅了。
小朱不是什么朱美人之子。李夫人才是他的生母。
小朱的身份何等机密,连朱婶都不知道。忠顺王府作为皇室守护者,知道还算合理;当今天子彼时还是康王,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假如小朱是李夫人所生,李夫人通过胎记之类东西认出莫家小公子其实是她自己的孩子、转头告诉了娘家;郝家又告诉了夺嫡合作伙伴康王,顺理成章。
和尚想这些事时,姚大夫已悔得肠子都青了,连连跌足:“哎呀!当日怎么那么容易让她死了。”
许公公问:“怎么死的?”
薛蟠冷不丁的说:“您找那个谁干嘛?纵然想服侍他,您这岁数还不定谁服侍谁呢。他若还活着,本来隐在人群中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多安全。您老掺合进去,说不定他就被锦衣卫找到、手起刀落了。”
许公公脱口而出:“太子之子自当光复天下。”
“哈?您老开玩笑吧!”薛蟠懵了。“您想帮他夺位?哪有这种白日梦给您做。”
许公公道:“昔日汉宣帝便为汉戾太子刘据之子……”
不待他说完,薛蟠打断道:“那唐息王李建成之子呢?明建文帝朱允炆之子呢?不要拿独一无二的案例来当常态好吧。”许姚二人皆面沉似水。薛蟠搭理他们呢!“你们可都是朝廷钦犯!连活命都成问题,拿什么去争天下!那需要兵权和钱!”
许公公怔了片刻,忽然含笑看着薛蟠:“这位义士,杂家看了一辈子人,不会看错的。你必有翻江倒海之才。”
薛蟠又懵了。半晌指着自己的鼻子尖:“我?”许公公笑盈盈点头。薛蟠僵硬的转向姚大夫,谁知姚大夫眼中竟冒出了几丝希冀。这一个个怎么都跟中了邪似的?“等等!”薛蟠赶忙举起右手,“我一不疯二不傻,我有毛病啊,扶持什么从来不认识也不打算认识的谁谁的遗孤。如今的天子和太子都对我印象很好,我本身自有才学,还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舅舅。就算我脑子进水想要从龙之功,我肯定扶司徒瑛啊!难道还扶旁人?”
姚大夫立时道:“瑛小爷是外室子。”
“多新鲜呢。”薛蟠撇嘴,“把他母亲封做王妃他不就是嫡子了?”姚大夫被噎着了。
许公公急问:“司徒瑛是谁的外室子?”
姚大夫低声道:“忠顺王爷。”
许公公拍了下桌子:“他们老王爷立过毒誓,断乎不会争位。”
薛蟠假笑道:“毒誓这种东西单纯不懂事小孩子相信也就算了,您老这样在紫禁城呆了一辈子、都快炸成铁棍的老油条还相信?”许公公也被噎着了。
姚大夫说:“你不是说瑛小爷不想做世子么?”
“我就随口举个例子。”薛蟠道,“纵他没兴趣,那不是还有暄三爷么?我从来不觉得外室子与嫡子、旁支与嫡支有什么两样。若要挑个人辅佐上位,绝对会从现有的好朋友里挑,不可能去扶持外人。再说也不光凭交情。”他拍手道,“我跟小朱的交情没话说吧?他若想光复大明我就不可能帮他。”
姚大夫恼道:“大明都是前朝的事了,岂能一样?”
薛蟠咧嘴:“已经在夺嫡战争中惨败瓜完的先太子遗孤与前朝皇族有什么两样。”姚大夫气的不说话了。薛蟠叹道,“二位,能面对现实么?夺嫡也要讲基本法啊。若想恢复名誉,待新君登基后有的是办法。再说,李夫人未必知道。”
许公公正思忖着,闻言立时说:“杂家记得李美人当年神色,想必知道其子送去了哪儿。”
姚大夫道:“李夫人掌管的那个大庄子,不知里头可有人知道?”
薛蟠假笑道:“这话您自己信么?”
姚大夫辩道:“或是有机密文书。”
“哦,那小王子的坟头草绝对已经八尺高了。”姚大夫又噎着了。“姚大夫,当日您老在场,朱婶问的也是义忠亲王的事儿。她受刑不过才招供的云光。若保住了太子遗孤,她为何不拿出来替自己续命?依着朱婶和你的性子都会放过她,这叫将功折罪。”她若说了,死得更惨。那个老太监蹲守京城莫府四年,显见她早把亲儿子给卖了。
姚大夫皱眉道:“如此说来,她并不知道。”薛蟠暗笑。姚大夫潜意识里宁愿李夫人不知情,如此自家便没办错事。
薛蟠摊手:“还有,皇子受的教育与寻常人岂能一样?太子也好、四皇子也好、庆王世子也好,连司徒暄在内,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何苦来,强行拉扯人家去做没半点希望的事儿。”
许公公恼了:“枉杂家还当义士是位光明磊落的君子,原来也不过市侩小人。”
“对不起。”薛蟠翻了个白眼,“如果我的某些行为给您造成光明磊落的错觉,我道歉。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这辈子从来都喻于利,日后也依然喻于利,不会改变。”
许公公呵呵一笑,摇头晃脑道:“那义士为何收留姚大人这般忠良?”
“为了他们家的藏宝图。”
许公公愣了,扭头看姚大夫。姚大夫苦笑,低声道:“若没有藏宝图,下官早死了。”
许公公身子霎时僵直。良久,沧然泪下:“人心不古。世人皆贪婪鄙俗至此,就没有公道容身之处么?”
“您错了。”薛蟠悠悠的说,“人心自古便如此。公道这两个字本是哄傻子使的,不傻之人也不是没有。”宫廷太监自小见惯了人心险恶,还装得跟纯良老儒似的!不给个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都对不起他。“罢了。这位老爷子,金陵四处抓您。横竖李夫人已死、万事皆休。姚大人也见过、甄老太君也见过。您没别的事儿了吧?明儿一早我让人送您上船去别处,寻个安静安全之地养老。”
许公公皱了半日的眉道:“你们说,李美人有个什么庄子?”
“您想去?也行。横竖那地方已乱得差不多了。”薛蟠遂告诉他,“跟您说实话。那儿是朝廷秘密培养女细作的基地,各位有品级的老爷有兵权的将军家里,多多少少都有小妾是哪儿调理出来的,有些改换身份做了嫡妻。”
许公公笑道:“这个早先在承德,何时搬来江南的?”
“不知道,挺久了。”薛蟠道,“不过,为了对付李夫人,旧年我们已将此事泄漏给了各个王府和朝廷大员知道。”
许公公大惊,拍案喝到:“胡闹!”
“如今那儿日夜鸡飞狗跳的,甭提多热闹了。”薛蟠笑眯眯道,“您若前去参观,不留神暴露了,可以随便掰扯自己是庆王府的或高昉大人家的。”
许公公正要说话,忽又闭嘴,过了会子才说:“为何是这两家?”
“因为我不喜欢庆王世子和高昉。顺手栽赃他们一下不挺好的吗。”
许公公啼笑皆非。
薛蟠遂友情提供了大庄子的详细地址和地图,还送了他些迷烟蒙汗药。
三人在留香楼过夜。次日,跟老鸨子借来衣裳,替许公公装扮成了个老农模样。许公公悄然上路,街上已经开始张贴他的海捕公文。薛蟠和姚大夫回家,朱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