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娇娇怀了庆二爷的孩子,卢慧安一番话劝得她下定决心逃走。卢慧安当即领着她走到隔壁书房,打开柜子在里头翻了翻,找出一件东西来递了过去。
谢娇娇一瞧,是个信封,没封口,从中取出一张路引子。平安州籍女子王黄氏,二十四岁。丈夫乃姑苏人氏,竟是本月初刚刚去世的。
卢慧安道:“我直想到了这个,推荐姐姐使用。一则这东西是真货。王黄氏乃续弦,因家中遭难、与老父同来苏州投亲。谁知亲戚搬去了别处,她父亲又得了病在客栈拖着。黄氏早先也有人想求娶,念及她是外地人父亲又病着,悉数打消了念头。后来她父亲去了,她年岁也大了,更没人肯要。这个王家的男人病重娶她冲喜的。喜自然没冲成,半年不到的功夫人便没了。连丈夫的头七都没过,她便被小叔子伙同两个继子卖来我们这儿。我们东家慈悲为怀,并未强逼于她。只是她自己已心如死灰、遁入空门了。”
谢娇娇点头思忖道:“倒是合适。”
“还有。”卢慧安道,“岭南的惠州府,女子皆惯于斗笠遮面。谢姐姐这张脸实在惹眼。当任的龙川县令碰巧是平安州人氏,黄又碰巧是岭南大姓。”
谢娇娇不禁抬目看了她一眼:“陶妹妹好齐全的心思。”
卢慧安叹道:“如今这世道,女子若想活得不至太过凄惨,要么运气极好得父兄庇护,要么便得有实实在在压过男人的本事。”
谢娇娇缓缓点头,慨然道:“陶妹妹所言极是。”
卢慧安道:“姐姐什么时候安排好可以走了,万万不可跟任何人说些过后再难相见之类的话,尤其是熟悉之人。也不用再跟我联络。浦口码头是我们东家修的。你只需换上寻常人家小子的衣裳过去。我们每日都有船去松江府,松江那边也每日都有船去岭南。”说着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枚物什交给她。
谢娇娇瞧那东西是只手指头长短的黑漆铜制马头。
“姐姐到了码头,找跑船的陈疯子,将这个给他瞧,他自然安排最近的那趟船带你走。到了松江码头则找张大奎,外号张铁牛。张铁牛手下管着二十多条大海船,跑的是松江到广州航线。抵达广州港后,你若愿意自己行动便随意,若想找人护着你去惠州或是帮忙安置家业,依然拿着这个,就在码头附近寻大风车木材行的赵掌柜。与人交往的本事姐姐必是强的。”
谢娇娇不觉赞道:“陶妹妹好本事。我知道不明和尚何故重用妹妹了。”
卢慧安微微一笑。“还有件事,望姐姐莫要介意。”谢娇娇做了个“请”的手势。“金陵内外不缺僧庙庵堂道观,我们东家跟也姐姐没什么交情,如此大事、你为何会来找他。”
谢娇娇轻叹道:“因为不明师父的几句话,乃是议论高淳县令王祥之死的。妹妹自己去问他吧。”
卢慧安神色一动。“好。那便没问题了。”
谢娇娇又细看了这路引子半日,收入怀内,一言不发朝卢慧安磕了三个头。卢慧安泰然受之。谢娇娇告辞而去。
待她走后,众人从暗门里出来。薛蟠率先嚷嚷:“喂喂,你是不是给了她一枚国际象棋棋子?那玩意少了一只就不成套了。”
卢慧安道:“再做一只便是。”
“那可是英国原装货!”薛蟠满面肉疼,“很贵的好吧。”
忠顺王爷横了他一眼:“给你买一打。”
“哎呦土豪王爷!不是那个缘故。一副棋子少了一只,整副都没用了。”
“不说了再做一只吗?”
薛蟠仰天无语。“这棋子若能留到后世,具有重大的考古意义啊!工艺材质碳十四什么的……哎呀算了算了,横竖你们也听不明白。”没人搭理他。
陶啸乃看着卢慧安道:“小姑娘,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
卢慧安郑重道:“我希望身有所用,不依着娘家婆家,只靠自己的本事立足于世。”
陶瑛在旁说:“爹,我怎么没明白呢?”
陶啸反问道:“要安排一个怀着世子之种、美貌压住整条秦淮河的女锦衣卫安然无恙逃离金陵。若是你,你怎么做。”
陶瑛愣了。半晌才说:“我不会。”
陶啸点头道:“旁人少不得兴师动众安排多日,还未必能妥帖;她只片刻功夫便成了。信物是临时选的。不常见、市面上却有卖,不带半点后患。从头到尾就事论事,薛家小和尚也不曾露面。倘或谢娇娇今日所为皆做戏,其心在锦衣卫或庆王府,亦挑不出薛家和天上人间的毛病来。还有谢娇娇原本已起了大半的心思想跟庆王世子回京。听完慧安姑娘一席话,她当即改主意要逃跑。”
薛蟠在后头补充道:“谢娇娇特别怕被锦衣卫抓回去。她敢走,当中极要紧的一个缘故就是,卢大掌柜替她将逃走的线路安排得稳妥。实不相瞒,那些船老大和掌柜的姓氏外号我压根记不住。再有。因为信物是临时安排的,目的地又在岭南,我们家还没有信鸽。这一条线上分了好几段,留给慧安将指令传出去时间也没几天。所以到时候必然是指令和谢娇娇分搭两艘船、前后脚抵达广州。这种使命必达的准确高效,放去军中也是难得的。”
陶啸摇头道:“如今军中压根没几个人有这本事。”
忠顺王爷也道:“卢掌柜为官做宰都使得。若困于后宅,未免暴殄天物。”
陶瑛思忖片刻看了看卢慧安,拉起她的手道:“走,咱们说体己话。”二人便去了隔壁。
薛蟠松了口气:他二人的一道大屏障算是解决了。
幸而谢娇娇并非做戏。离开了天上人间她立时赶往招商钱庄取出地契,还特没挑薛家的当铺抵押。当日中午,她连午饭都没顾上吃,涂黑了脸和手,扮作男装戴了斗笠贴上胡子,租借了一辆青顶马车停于僻静无人之处。再另换套男装,另贴一种胡子,戴上大风帽,另租借一辆乌盖马车亲自赶到钱庄,替“谢娘子”取出存着的全部物件,销户。原本招商钱庄的销户没这么容易。她来时薛蟠本人就在铺子里头,遂大手一挥让她销了。
谢娇娇赶着乌盖马车回到前头那辆青顶马车停靠之处,搬运东西去青顶车中,换回前头那身打扮,来到招商钱庄的另一个分店。乃拿着“王黄氏”的路引子新开户头,将财物悉数存入王黄氏名下。而后分别归还马车不提。
薛家众人闻报叹为观止。陶啸拍案道:“难怪能做锦衣卫。”
当天下午,太子命薛蟠熟悉的那位仆人给他送来一付青白玉围棋子,还有句话:得空再与师父下棋。薛蟠合十接过,正色道:“有一有二没有三,这回贫僧不会再输了。”
仆人微笑,又取出一幅画像道:“此人本是跟着我们道长来的金陵,偏前些日子走丢了。眼看这两日就要动身回去,依然不见他。烦请师父帮着找找。”
薛蟠打开一瞧,果然就是卢慧安他哥。这位兄台已经离开长春客栈挺久了,合着现在才开始找,还真是不受重视。他假模假样看了看道:“怎么贫僧瞧着,像是我们庙里近日来挂单的那位居士?”
仆人眉头皱起:“居士?”
薛蟠点头:“听庙里的师兄说,那卢居士仿佛是爱慕一位姑娘,偏人家不大理睬他,才去庙里清静的。横竖我们庙也不远。大叔如有空,咱们这就去瞧瞧如何?”
仆人道:“我这会子不得空。既然在栖霞寺,回头打发人过去。”
“也好。”
仆人遂告辞了。
没过多久,有人上栖霞寺找到卢二爷,替太子将他一顿臭骂。之前卢慧安已赶过去叮嘱过他。因呆性难改,不可能发展出什么演技,遂让他充耳不闻,只敲着木鱼念经。卢二爷悉数照做,还灵光一闪借了套僧衣穿,除了有头发跟和尚一般无二。那人嚷嚷半日,卢二爷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扫兴而去。
薛蟠闻之向卢慧安道:“你哥哥有项不错的潜力:执行力强。要不要给你们家里去消息?”
“不用。”卢慧安恼道,“他身边连两个服侍的人都不带,就像个小厮仆从似的跟着太子来了。也不怕路上出什么岔子!”
“哦,那还可以加个优点,不娇气。”薛蟠道,“我认真的。你上扬州看看贾琏,上京城看看我舅舅的儿子王仁,拐个弯上甄家看看甄瑁。有出息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不娇气。比如裘家的裘良,孙家的孙溧,冯家的冯紫英。不娇气,就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接受比较强的训练,从而弥补一些弱项。举个眼前的例子:贫僧的表妹贾元春。”
卢慧安扭头看看他,忽然笑了:“东家,贫道这辈子就跟你混。”
“咦?不是早已经跟贫僧混了?”
卢慧安一叹:“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东家,数世家子弟把姑娘也数进去的。”
“那是因为你们的本事旁人都没看见。”薛蟠道,“贫僧不瞎,看得分明……嘶……”
“嗯?”
“对啊——”薛蟠思忖道,“你们家那么大一个家族,怎么会许你哥哥这样一个呆萌二货独自跟着太子跑半个中国到江南来?”荣国府那位凤凰蛋随身跟着好几个仆从呢。“不科学啊!”
“我问过他了。他耍小聪明把随身的人都丢在京城里。”
“卢道长,他不是你。”薛蟠眉头紧皱,“你哥哥就像块静止物体,不推不动、怎么推怎么动。”
“我想过有人撺掇。可他来江南并无坏处,撺掇他作甚?”
“谁说没有。”薛蟠敲敲桌子,“难道还有人能卜卦,算出他这趟来会遇到你么?你们兄妹相遇纯属偶发事件。你老子娘、你祖父又不是不知道自家孩子什么样儿。从长安去京城时,他身边必然带着能教导他的人物,比如幕僚、师父。一旦脱离了那人,这二呆货立时原形毕露。太子再不会正眼看他了你信不?”
卢慧安吸了口冷气。
世族之内嫡庶分明。庶支若想盖过嫡系,除非有极强的本事、或是外力。
本朝没有比皇帝更强的外力了。
薛蟠霎时头疼:“哎呀还能不能有个安生日子过了……”九成九这回又得多加一个要对付的。
卢慧安瞥了他一眼:“东家不用犯愁。你未必知道怎么对付这种。我自己对付。”
“也是,你们大族、贫僧两辈子都没经历过。”
另一头忠顺王爷忽然打发个人去见庆二爷。那人道:“烦请世子千岁回京说一声。我们王爷今年就在江南过年。”庆二爷一愣。此人接着说,“郡主数月前便出京玩耍,王爷已派人去接了。今年,王爷和郡主还有我们小主子一道过个团圆年。”
庆二爷皱眉道:“京中还有小世子,律王叔不接来么?”
“京里头也离不开人。王爷既然不在,世子自然得在。”
“律王婶可知道此事?”
那人想了想:“这会子大约该知道了。”又说,“不是我们王爷不想回京过年,路上太远了。”庆二爷苦笑。
那人走后,庆二爷立时派手下通知其余诸位兄弟——忠顺王爷和郡主皆陪着那外室子团圆,过年不回京。
次日,谢娇娇身着红衣含泪送庆二爷车马离去,摇手依依。不过小半个时辰,她捏着那枚国际象棋棋子从浦口码头登船,全部依着卢慧安的安排直达广州,坐于广州招商钱庄堂前填写单据、托钱庄替“王黄氏”取回存在金陵的财物。大风车木材行送她到了惠州府龙川县,又帮她安家落户、延医安胎。
秦淮河上人人皆猜谢娘子追庆二爷去了。京城众人事后收到消息,也都觉得她不是在庆王府就是在庆二爷外宅;庆二爷则以为她被旁人掳走。后来当铺收宅子,魏慎早已回他自家住着,压根不知道谢娇娇把宅子典当。等锦衣卫彻底回过神来再想查,已半点痕迹都找不着了。从头到尾没有人猜过她可能怀了孩子,更不与薛家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