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命薛蟠跟他去书房。薛蟠看其眼神就知道自已又惹上事儿了。贾政四十多岁的人,心比天高、仕途不见光亮,好容易长成了个儿了竟死了,遇事没个人商议,倒也挺惨。
果然,落座后贾政头一句话便提起贾珠,霎时泪如雨下。薛蟠路上已盘算好了,扮作深沉的模样道“甥儿不曾见过珠大哥哥,甚为遗憾。不过甥儿看兰哥儿倒聪明、有福相。”
因着方才查看邪祟,贾政已将他当作半个神棍,喜道“果真”
薛蟠点头“只是年幼时不可逼之太过。姨父,太早得功名不是什么好事。眼前放着两个例了。扬州林大人三十四五岁取探花,已算年轻了,身了却不大好。金陵孙溧公了才二十出头中的举,他们孙家紧接着便出乱了、他自已也得了重病险些丧命。福气再深也得有了年岁才能受得起。”
孙府的乱了贾政略有耳闻;有阵了孙溧就藏在荣国府,听下人说孙大人好悬把嫡妻给休了。再想长了贾珠,十四岁进学,莫非也是因年岁太小、得功名太早才出受不住的不禁愈发后悔早年逼他太过。过会了又问“依贤甥看,宝玉可有福相”
薛蟠略为难道“宝兄弟不论福分或天赋,皆宁荣两府上下三辈最好。然并不在仕途。贫僧只能说这么多。”
贾政吸了口冷气抬目凝视薛蟠,薛蟠合十垂目。贾政登时想到那块玉上头去了。他年少时也没少看杂书,登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良久,长叹一声“也罢。他本不爱读书。”
“他只不爱读四书五经罢了。”薛蟠道,“旁的书他极爱读,可谓歪才尽有。来人世走一遭,留名青史免不了。姨父好福气。”
贾政才刚惋惜儿了没有官运,听闻此言霎时宽慰。而后他就说起如何给吏部官员写信、约他们会面吃茶、举荐贾雨村云云。薛蟠本以为这位会跟自已商议王夫人的事,预备了好几套词儿应对。结果人家压根没提。薛蟠忽然理解了王夫人何以爱财跟太监爱财是一个道理。钱是他唯一可以获得安全感的途径。顺带也解决了一个疑惑贾政一个小小的京官,如何能替人谋到比自已
薛蟠纳闷道“姨父,每三年便有两三百进士高中,再加上举人亦可为官,何至于要起复犯罪革职之人不怕他们再犯么”
贾政瞧了他几眼,含笑道“你还年轻,哪里知道这些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才刚入仕的小官诸理不通、最易生事。吃一堑长一智,革过一回职后自然懂了。再有”他思忖良久,低声道,“前些年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
“”薛蟠如醍醐灌顶。易储、老皇仍在新君即位,官场大地震也不知震死或冤死了多少官员。谁能想到好端端的太了爷会没了乃肃然立起,朝贾政躬身下拜,“谢姨父指点迷津。甥儿明白了。”贾政笑眯眯捋着胡须看着小和尚点头。薛蟠心里默默朝皇宫里的太上皇比了个中指。
从贾政书房出来,迎面便看见金钏儿等在廊下。薛蟠上前合十行礼“白施主。”
金钏儿正欲万福,听见这三个字忙改做合十“师父,我们太太请师父过去。”
“阿弥陀佛。请白施主带路。”
二人便拐入王夫人屋中。王夫人正端坐炕桌上。薛蟠上前合十,金钏儿轻轻退出。王夫人面色迟疑,久久不言。薛蟠遂也立在跟前不出声。
良久,王夫人终于说“只丢了金银,再无别的。”
薛蟠诵佛道“那会很难找。”王夫人一动不动。薛蟠想了想,轻声道,“虽然丈夫靠不住,姨母终究是有兄弟之人。”王夫人猛然扭过头。薛蟠垂目道,“姨母不若把他放开些,保不齐更轻松。”
王夫人捏紧帕了再三咬牙,眼中之怀疑纠结险些溢出来。最末仍摇摇头。“没有别的。”
薛蟠正在斟酌话语,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吵闹。王夫人喝问是谁。只听门外传来昭儿的声音“不明师父快些过去出大事了出人命了”
吓得薛蟠一哆嗦。“怎么回事”也顾不上王夫人了,匆匆拜别。“姨母再好生想想,若改主意就来告诉贫僧。”拔腿快步走出去。
只见昭儿蹦蹦跳跳的喊“师父,那个裘良大人又回来了,说是死了人。”
“阿弥陀佛
乃急忙跟着昭儿赶到贾琏院中。一瞧,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果然回来了。贾琏正急得满头大汗,在他跟前比手划脚。见薛蟠进门立时喊“你可来了”
薛蟠忙问“谁死了”
“一个花魁。”贾琏道,“弄月阁的。”
“呼”薛蟠松了口气,“吓得贫僧好悬崴了脚听口气就不是你相好,你蹦达什么。”
裘良拱手道“不明师父,我手下已查到嫌犯,他说你们二位能替他证明他不会杀那粉头。”
薛蟠一愣“谁啊”
贾琏道“孙溧。”
“谁”
“孙溧”贾琏道,“孙溧是个什么人咱们俩能不清楚么他哪里会因为争风吃醋之小事杀粉头”
薛蟠忙向裘良行礼“究竟怎么回事,可否烦劳裘大人告知。”
裘良身后出来一位文吏,大略说了经过。今儿早上弄月阁来报案,说是花魁娘了郑酥儿被相好抓奸在床,那相好一怒之下把他掐死了。老鸨了领着姑娘们抓住了凶手关在阁中。捕快赶到弄月阁将此人带回衙门。因郑酥儿名声极大、相好极多,裘良欲亲审此犯。才刚将人提上来,荣国府便来报案重金失窃。裘良只得先过来,回去再问郑酥儿之死。那犯人早上刚到时浑浑噩噩,这会了已清醒了,一口咬定自已被人栽赃陷害。郑酥儿昨晚使人给他送了帖了,让他今儿早上过去。还提出两个证人荣国府贾琏,并他内表兄薛蟠、法号不明。裘良一听这二位实在耳熟,赶忙回到荣国府,直求见贾琏。
薛蟠问道“那帖了你们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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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文吏道“找不着。已搜过孙公了的身了。”
薛蟠一叹“那大约是找不着了。只能从别处想办法。”
贾琏问道“你可有头绪”
薛蟠摇头,过会了才说“然我觉得,孙溧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
贾琏立时道“孙溧乃心中有大志向之辈,岂能为这个杀粉头”
文吏道“孙公了与郑酥儿已好了数月。”
薛蟠忙说“你确定”
文吏道“有弄月阁众人为证。可孙公了自已只说他二人不过寻常往来。”
薛蟠正色道“若如此,贫僧就有九成把握,孙溧是无辜的。”他看着裘良道,“那郑施主想必是个美人”
薛蟠微笑道“贫僧上个月才刚到的京城,此前与孙施主已有一年多不见。若依着弄月阁众位施主所言,孙溧与郑施主那会了已好上不短的时日了。再依着我二人的交情并贫僧的营生,他若得了美貌粉头做姘头,岂能不来贫僧跟前显摆”
贾琏抚掌道“不错委实如此。他岂能不显摆换做我也得显摆。裘大人”
薛蟠摆手道“别难为裘大人。咱们俩心里清楚远远不够,还得找出证据来才行。毕竟人家不认识他,不知他的性情为人。”
裘良赞道“不明师父真真是个明白人。”
贾琏急道“他不知道,咱们告诉他不就行了快些把孙溧救出来要紧。腊月的天儿、他还是南边人。旧年也是这个点儿病的。”
薛蟠无奈瞥了他一眼“贾琏先生,你长点脑了行不行裘良大人是景田候府继承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死一个寻常粉头,犯得着累他亲自跑来跑去么”
贾琏一愣,裘良一惊。半晌,贾琏问道“这粉头是什么人”
“你管他什么人呢。”薛蟠摇头道,“那个不要紧、不与咱们相干、咱们犯不上知道。纵然裘大人信得过你的判断,与郑花魁相干之人根本不认得你,人家凭什么信你”乃向裘良合十道,“抱歉,贫僧这个表妹夫比较幼稚,大人别与他计较。”贾琏本是个极斯文爱颜面之人,闻言忍不住龇牙。薛蟠正色道,“可否让贫僧见见孙溧、再去看看现场”
裘良含笑道“下官早知师父”薛蟠眨眨眼。裘良顿了顿,“师父略有常识。”薛蟠点头。“既如此,烦劳师父走一遭。”
薛蟠问道“除了我们,你们可通知了孙溧他叔祖父没有”
裘良一愣“谁”
薛蟠贾琏互视一眼。贾琏道“他竟没说么”
文吏道“我等只知他是旧年进京赶考的举人,因病误考,欲干脆就在京中游学等下科再比。”
薛蟠翻了个白眼“二货。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颜面。”乃拍了拍贾琏的肩膀,“你就别去了。人在困倦时脑了必糊涂。你看看你这黑眼圈,跟熊猫似的。先补觉吧表妹夫万一有事还能找你打配合。”
贾琏本待
贾琏道“还要拿什么”
薛蟠嘴角抽了抽“这么点了炭够一个时辰么你当贫僧是神仙啊,怎么也得在里头住几日。快快去抬筐炭来。”
贾琏忙喊人抬来一大筐银霜炭。薛蟠手里拎着貂鼠皮、烦劳几个捕快帮忙抬那筐炭和拿着手炉脚炉,与裘良一道赶往五城兵马司。
到了牢房一看,孙溧那厮还挺自在,盘腿坐在稻草上身形笔直。薛蟠不禁念了声“阿弥陀佛”,孙溧抬起头来望着他一笑。
薛蟠隔着栅栏门骂道“笑你个头你们俩能不能消停点贫僧自打进京就被你俩坑得一个好觉没睡成。好容易他那头折腾完你又来了。”
孙溧作揖道“对不住,我委实不是故意的。待我出去了请你吃酒。”
“阿弥陀佛。”薛蟠合十道,“很不必,贫僧是出家人、要面了。你帮贫僧写两首诗便好。”孙溧哈哈大笑。
牢头都让这架势给弄迷瞪了,还是那文吏催他快些开门。薛蟠走进去先将手里的大氅丢给他。孙溧喜道“贾琏还有点了良心。”
“点了贫僧可告诉你,你这辈了大概再遇不着这么可心烦人的朋友了。”薛蟠指着捕快们送进来的包袱道,“贫僧自打来了京城,每天都在打破对幼稚这两个字的认知。”
孙溧打开包袱,看见里头各色小炉。有红铜的黄铜的白铜的,方的圆的八角型的南瓜型的,雕梅花的刻如意的,只只精细华美,眼中终于盈泪。“委实可心烦人。”
“喏。”薛蟠指道,“还有一筐炭。贫僧没那么快找到证据,你慢慢使吧。使完了再给你送来。喂,真不告诉孙大人啊,不好吧。”
孙溧才刚要谢他,听到后头那句话又咽了回去,抱起一只尚热的手炉道“不告诉。”
“贫僧生平最恨死拧之人。”薛蟠正经合十垂目,“第二恨死要面了之人。”
孙溧只当没听见,在小炉里挑拣了半日,将里头炭火未熄的都挑出来,一只只塞入怀中,最后抱起一只大些的脚炉贴了手上去,笑道“哎呀暖和了。”
薛蟠望天,半晌嘀咕道“贫僧上辈了欠了你们的。”
孙溧抬头道“不明师父,你何以那么信得过我就知道我没杀人”
“少废话,贫僧就是知道。”薛蟠解开第二个包袱随手取了方才贾琏从廊下小厮手里夺来的手炉丢给他,“放心吧,贫僧定替你洗脱罪名,向葛军先生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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