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注意到我投过去的目光,洪敬甫也看过来。
他舔了一下嘴角沾着的肉末,颇为粗鲁的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净了手。再让宫女把酒满上,然后神色颇为恭敬的双手举杯,对我打了个招呼。
坐在洪敬甫旁边的朝臣注意到这一幕,都掩面浅笑起来。
声音大不,听在耳中,却是刺耳万分。
叶六脸色往下沉了沉,正欲上前,我一把拉住她,对孙姑姑看了两眼,她随即领会了我的意思,把叶六往后带了几步。
我能听到的嘲讽,洪敬甫肯定也听到了,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收回目光,将方才那杯敬酒端起来,浅浅的抿了一口。
我久居深宫,对朝臣大多都是不认识的,但对洪敬甫却是略有耳闻。
寻常的武将,不是久经沙场,实打实的靠着战功封赏,就是参加春考后,借着家里的势力,一步步往上升。而这位洪敬甫,却很是别具一格。
他自幼丧父丧母,靠着在皇城脚下跟乞丐抢夺地盘过活,十几岁之后,对这样的日子起了厌烦之心,便扯了个大旗,在京郊外的道上打家劫舍。
洪敬甫见惯了穷人的苦楚,对这种人一概不看,对那肥头胖耳的乡绅商贾,丝毫不手软,不仅当场刮了他们的钱财,连带着家里的那点东西也全数抄了。
惹出这种祸事之后,按理说洪敬甫最少也该躲些日子,避避风头。可他偏偏剑走偏锋。隔日就在城西开棚施粥。
也不是没有人报官抓他,只是,洪敬甫当天入狱,报案的人第二天家里就会出现满墙的血,满地的死禽。就算是当天搬家,那些东西依然如影随形。
至于官府找的那些人证,且不说有没有受过洪敬甫的恩惠,但就他针对的那些人,便是平日里叫人恨得牙痒痒的。根本没人愿意站出来作证。
报案人被接连的恐吓,吓得连夜撤案,官府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此一来,京中的乡绅商贾便是人人自危。不知是谁先想了个法子,让所有人都出了重金,在江湖上寻了杀手,言之凿凿道:“定要让洪敬甫身首异处
。”
洪敬甫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那些杀手太不中用,几回交手下来,反倒让洪敬甫给官府送了不少案子。
案子办得漂亮,县官被上面也表扬了一番,他思来想去,倒是动了歪心思,干脆将洪敬甫招了安。
洪敬甫也不是非要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有个安稳的前途,自然也划算,两人一拍即合。
官府出面安置城中的乞丐,一来解决了流民生事的可能,二来解决了京郊的悍匪。
至于那些被打劫来的家底,县官顺手就在京中置办了两处别院。可谓是一举三得。
洪敬甫这人手黑,在朝中又惯会装傻充愣,这些年,竟让他扮猪吃老虎的爬了上来,如今还能与各位宗亲同处一室。
此人除了被人议论的出身,最大的另一个谈资便是好色,这些年他府里的不知纳进去多少女子。
像秋日围猎时,敢在成德女帝面前那般张扬,说起来,这天下里,怕也是再寻不出另一个了。
穆育民的折子递上去,成德女帝直接推给了内朝阁,由内朝阁请了蒋太傅的回复。
蒋太傅对洪敬甫素来看不上,更不屑处置他,便是任由那折子搁在了案桌上落灰。
穆育民打了个哑炮,心头的火却没熄,看着洪敬甫的眼睛,像是能把人刺穿似的。
大殿内的歌舞一停,不知是谁先开了头,端着酒杯祝贺成德女帝生辰后,就开始轮流送礼。
轮到我的时候,便由孙姑姑捧着檀木盒子,交给站在正殿台阶下的太监。
太监往前走了几步,又将东西递给成德女帝身边的宫女,宫女接过,小心翼翼的盒子打开,弯腰呈过头顶。
成德女帝往那盒子扫了两眼,随后对我露出笑容,似乎很满意这个礼物。
成德女帝伸出手,特意将东西拿出来,放在掌背,像是故意展示般,转动了几下手腕。纤细白皙的指尖捏住其中一颗,对准了一旁的烛光。
猫眼石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幽深的颜色,光波流转之间,霎时间竟有几分像活猫的眼睛。
我之前串珠的时候,竟没发现原
来这东西还得借了别的光,才能发出自己的色彩。不由得暗自发笑,看来这东西落在我手里,真是埋没了。
“炯然,你瞧皇妹多有心,知道我喜欢你送的珊瑚手串,又送了一条猫眼石手链。”
她的声音黏腻得像是恋人之间特有的撒娇,望向俞炯然的目光深情而柔和。
成德女帝把右手稍稍抬了一下,衣袖便往下滑了几分,那血红色的珊瑚手串就显露了出来。
我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了个干净,心狂跳起来,抓着椅子的手紧得连青筋都捏出来了。直到嘴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我才冷静下来。
正殿中间离我的座位只有十几步远,我却像是走在滚刀上,每走一步,心头就颤一下。
我掀开衣裙,行了三跪九叩之行,将头贴在地上:“臣妹无心冒犯,求君上开恩。”
叶六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孙姑姑拉着在原地跪了下去。
大殿里所有的喧闹声都消失了,安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头顶上飘过来的目光和空气中弥漫的窒息感,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身上的温度,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冷了下去。
“君上和俞公子当真是恩爱,今日,便是叫老臣也旁观了一回有情人。”那人率先打破了殿里紧张的气氛。
随后又有人笑了两声,跟着附和道:“没想到俞公子是这般面冷心热的人。有这等哄姑娘开心的巧思,若非君上,臣还没机会偷师学艺呢。”
是洪敬甫,他端起酒杯,一脸傻笑的看着着俞炯然:“俞公子,还有什么手腕,还望不吝赐教。”
他似乎是醉了,说话越发了没了分寸。
穆育民本就不痛快的神色越发冷冽起来,他呵斥道:“洪大人,你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