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桩事一敲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我留了蒋太傅用膳,还特意让郑有德把上个月江西送来的酿青红拿来,酒入喉咙,舌尖醇香四溢。
两个人对着月痛饮,不知不觉间,说起了从前。
“君上当年还是一个小姑娘,只到臣的肩膀。”蒋太傅拿着手比划了一下。
“如今,竟已跟臣齐头了。”他似乎颇为感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自从蒋庆怀死后,蒋太傅整个人都颓废了下来,头发花白,腿脚也跟着不利索了,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对于蒋庆怀的死,我曾经耿耿于怀,也在深夜自责,可想起前朝的种种,甚至包括成德女帝的死,又觉得,他的无辜,又不是那么清白。
蒋庆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蒋太傅肆意欺压,甚至造成别人家破人亡堆积的罪孽。
我把手里的酒杯喝空,没有接他的话。
蒋太傅似乎有些醉了,他絮絮叨叨的,一直提起那些年的事情。
“臣还记得,您第一次坐在那椅子,一脸的害怕。”蒋太傅站起来,慢慢的走到偏殿门口。
“我就对着您笑,在您耳边说,不要怕,有什么事情,臣都会保护您的。”
他靠在门上,对着远处的正殿某处张望,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道:“您当时听了这番话,伸出手怯生生的拉住了臣的衣角。小声的凑到我耳边说,太傅,朕可不可以去趟茅房。”
蒋太傅笑了,眼里带着怀念:“臣当时就在想,怎么还有这么个毛病,若是将来自己独自坐在这个位子,见到群臣就要尿遁,岂不是叫人笑话。”
听他说起这些,我的回忆也渐渐涌了上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不是想要去茅房,我是害怕,紧张和不安,想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那底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的盯着我,像是想从我身上挖出点什么财宝似的。
蒋太傅顺着门框滑下来,干脆坐到了地上。
“臣当时心急,说话也不好听,差点就当着群臣的面,要对您训诫了,是庄尔达,那个老狐狸,他上前拉住了臣。”
我也端着酒壶坐到他身
边,两个人一起并排靠着门口,从偏殿窗口朝外望去。
因为白日下过雨的关系,今夜没有月光,没有星星,除了外头有挂着的灯笼正在随风摆动,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
“庄尔达说,不能着急,不能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痛骂,何况,您还是君上,这是犯上作乱的事情。”
蒋太傅把手里的空酒杯递到我面前,酒满过杯,他拿着那杯酒对着地上洒上去。
“成德女帝新丧,边境蠢蠢欲动,新君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臣心里着急啊。”
为了让我顺利接手朝政,蒋太傅当年除了有些逾越之举,有些事情上,确实教了我不少,当年懵懂无知的我,还曾对他格外敬重。
若不是后来,当我羽翼渐渐丰满的时候,他对朝政之事,越发难以舍弃,很多事情上,朝臣们各个看他脸色,而对我阳奉阴违。
一个没有实权的新君,与当年坐在帝位上看着群臣一头雾水的人,没有任何区别,她始终还是要依靠着别人。
后来,我终于渐渐明白了,蒋太傅想要的,不是一个能干的新君,而是一个没有权利,但在表面上能震慑边境的傀儡。
蒋太傅在要权势都掌控在他手里的时候,又要我朝安定。却不知,他自己已经成为了最大的不安定。
对于帝位上的人来说,他,就是那个让人惴惴不安,彻夜难眠的恶龙。
在发生嘉州失火烧官邸的事情之后,我们俩渐渐生了嫌隙,很多事,我不再听从他的话,有些事情上,即便无力回天,改变不了什么,我也要同他争一争。
像今日这般闲谈,已是很久没有的事情。
蒋太傅手里的酒杯滚到了地上,他闭上眼睛,似乎醉得有些昏昏沉沉了。
“当年臣如此担心的姑娘,终于长大了,还能通过臣的测试,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测试?我疑惑的看着他:“什么测试?”
蒋太傅靠在门板上的头往旁边移了几下,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焱戚王是臣送给您的测试,您完成得很好,只是,心有些软,没有赶尽杀绝,少了几分帝王该有的
果断。”
蒋太傅神色放松,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说的话,仿佛是随口与人闲谈般。
我整个人却犹如坠冰窖,在秋天的夜里,仿佛殿内一下到了寒冬,我身上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胆战心惊,亦或是对所有事情产生了担忧。
蒋太傅缩了缩身子,将腿蜷缩到胸口,像个幼年的孩子般。
他声音含糊不清道:“臣经历过三位君上,只有您,才能在臣这里,走上两招。要论起来,还是成德女帝最没用,她啊,心又软,又想稳住朝臣,所以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我僵在原地半晌没动,不知他究竟是酒后胡说,还是假装醉酒来警告我。
直到身旁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我才回神,他已经睡着了。
我扶着墙,慢慢的爬起来,双腿有些发软,我站了好一会,才有力气走出去。
郑有德带着几个宫女和太监守在门口,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
“君上。”
我身上有些脱力,于是把手递给他,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
“太傅,在里面。”我只觉得喉咙生疼,反复方才喝下去的酒,竟然比毒药还渗得慌。
“找几个人,把太傅抬到偏殿去休息,明日一早,留他在宫里用过早膳,再好生送回府里。”
郑有德问道:“明日,蒋太傅不用上朝吗?”
我看着黑幕重重的天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不用,他今日醉了酒,让他好生歇着吧。”
郑有德对几个小太监嘱咐了一番,这才扶着我去另外一边的内殿休息。
我挥退了众人,留下郑有德,让他与我一同坐下,然后看着他道:“蒋太傅,亲口承认成德女帝是死于非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