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
答案坚决简洁,杨贞并不意外。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不是吗?
他自诩是一位民主的长辈,绝不强求晚辈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没有过于多想,杨贞决定顺其自然:“既然如此,那我们走中间的岔口,到别的地方看看。”
穆亦漾挽着他的手臂向前走:“好啊,顺便有幸能够见识其他的英雄豪杰。”
然而,没等两人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囡囡。”
声音有点陌生,穆亦漾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扶着吴太爷,身边站着男神和女神。
她和杨贞对视一眼,两人只能转身走向吴太爷。杨贞心里一噔,看样子,吴爷爷应该是专门去拜访尤老。要不然,他不会让家人将他到带到山腹之处。
“囡囡,看过你舅姥爷啦。”
杨家人兵分两处,了解内情的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肯定是杨小二带着孩子去看光头阎王。
礼貌的穆亦漾温柔地回复:“是的,吴太爷。”
“除此之外,你还探望了哪些前辈?”
吴太爷和蔼地问着穆亦漾,穆亦漾回想了一下:“我们一路走来,沿途有好多位老前辈们。”
“年轻就是好,想去哪就去哪。不像我,一把老骨头,孩子们背着我,连步子都不能放开迈,担心我的老胳膊老腿一不小心就被风给吹折了。其实他们多虑啦,别看我年纪大,实际上,我身体硬朗着呢,顿顿都吃一大碗米饭,嚼一大盆肉。”
不服老是吴太爷的个性,他认为自己一直都是18岁,活力无限。
穆亦漾也认为以百岁老人而言,他的身体比同龄人健康甚多:“吴太爷,您是不老仙翁,别人可比不了您。”
一老一小一天南地北聊得热乎,说的很起劲,气氛很热烈。现场除了吴沛心情无异之外,个个都觉得异常尴尬、难熬。
女神从来不知道穆亦漾这么会捧场,不管吴太爷说什么,她都能顺着话题聊下去,而且令人听得很舒服,完全不觉得尬场。
时不时在旁边附和两句的男神有点汗颜。小丫头的口才真好,头脑灵活,反应灵敏,思维跳跃跨度大。若由自己来培训,好好栽培几年,日后必定可以接自己的班。
唯有杨贞觉得,这个和谐的场面不会持续太久,只能是吴老爷子先竖起白旗。
果不其然,两人聊了大约十分钟之后,觉得自己已经缺词的吴太爷以命令且不容拒绝的口吻吩咐他们:“你们几个随便走走,我和囡囡好好地聊会。”
你们聊得这么热乎,算不上好好聊吗?吴沛有点莫名,可是,作为听话的乖孙,他乖乖地听太爷爷的话。男神和女神自然也会听从老人的话。
该来的始终躲不掉,由于吴太爷坚决要求,身为晚辈的穆亦漾无法拒绝。
离开之前,放心不下的杨贞多加叮嘱,话里有话:“囡囡,好好地陪吴太爷说说话。别走太远,老爷子的身体可吃不消。”
万一吴老爷子说到尤老,情感之上难免会有偏颇,他担心,已经将尤老列为路人甲的囡囡会不高兴,说出些令老人家也不高兴的话。
两个人,老的老,小的小,两人平时都是有主见的人。偏偏两个又是不同立场的人,有不同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哪个说的话,都有理。老的激怒小的,不好;小的顶撞老的,也不行。
怎么办?他左右为难。
在他苦苦地思索当中,女神看不下去了,她伸手一把将杨贞粗鲁地拽走:“小二哥,我们到那边走走。”
待人全部都走远之后,吴太爷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囡囡,你太姥爷的纪念碑,就在前面。你去拜访了吗?”
刚才,他看到杨贞和囡囡已经往中间的岔口走,不知道是从阿能那边回来,还是故意绕开阿能碑像的位置。
人已经在山里,怎么着,身为子孙后辈,于情于理,也该去拜拜老人家。
刚才二大爷还说着这事,怎么吴太爷竟然也问我这个问题。穆亦漾看着三岔口的位置:“二大爷说是那边的位置。”
具体位置穆亦漾没注意看,也没注意杨贞说的是哪个方向。那边的内涵大着呢,随便说哪里都行,反正在这座山里就是。
听娃娃的话,她还没有去探望阿能。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吧。
他紧紧地盯着穆亦漾的眼睛,清澈的眼神令他想起当年的小艾。小艾的眼神也是这般的清澈、没有杂念:“囡囡,能不能陪陪老头子一起去看看你太姥爷。”
知道孩子不想去,只是,如果身为长辈的自己亲口向孩子提出这个要求,她应该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只是,她真的会答应?吴太爷心里七上八下,一点把握都没有。
然而,穆亦漾的答案从不改变:“吴太爷,我不想去。”
这次,她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去,她就是不去。即使是妈妈这么要求自己,她都不会去。
自己的请求被拒绝,吴太爷觉得有点小失落。只是,他想知道原因:“囡囡,他是你的太姥爷,是你的长辈。”
“没人会否认这点。”
穆亦漾平静自然的声音令吴太爷觉得揪心,这造的什么孽,阿能死不瞑目,晚辈们却不肯认阿能。说不定,不认阿能的晚辈不止一个。
“囡囡,我与你太姥爷是至交好友。他临走前,是我守在他病床送他离开。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去探望阿能?更何况,这里不是阿能的陵墓,只是他的石像和纪念碑。”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的祭拜都算不得上坟,只是缅怀。孩子真的恨阿能恨到如此地步?他想不明白,即使恨,那也应该是小艾的女儿,不应该是小艾的外孙女。这股怨恨,是从长辈的身上延续到晚辈?
这个结果,会不会是将军的故意为之?
原来吴太爷是人家的至交好友,难怪他会这么问。面对眼前的百岁老人,穆亦漾不会说什么出格的话,出不想故意惹老人生气什么的。
她随意搪塞着:“我对他老人家并不了解。”
“他离开的早,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熟悉他,也不奇怪。阿能离开的时候,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太多,牵扯的也太多,遗憾的事情更多。他带着未了的心愿离开,如今,你这个晚辈去他的纪念碑那里看望,也算了结他的最大的心愿。”
小艾之事对阿能造成终身的巨大打击,小艾妈妈的消失更令阿能花费半生的时间也无法找到她的下落。唯一留下的孙女见不到,因为,他没脸见她。
穆亦漾戚然一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生活不会永远满足我们每个人的愿望。”
含恨而终的人,不只有他老人家一个。太姥姥的恨,不比他少。突然,灵光一闪,穆亦漾冒出一个渺茫的希望,吴太爷百岁高龄之人仍然健在,仔细算来,太姥姥的年龄比吴太爷还小。若她身体健康,仍然存活于世,不是没这个可能。
只是,她老人家,现在在哪里呢?
说了这么多,孩子就是不肯去祭拜阿能。吴太爷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思来想去,觉得唯有这个可能,否则孩子的态度不会这么坚决:“当年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脑子里正在开小差的穆亦漾猛然醒来,眼前的人既然自称是尤老的至交好友,那么,他会不会多少知道当年的事情呢?穆亦漾的小心脏狂暴起来,咚咚咚的敲打着,如同战前敲打助威的雷鼓声。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太爷的眼睛:“您觉得,我不了解当年的事情,甚至知之甚少,或者听到的只是道听途说,对吗?”
既然两人已经把话开了,吴太爷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想法:“事实,还是传言,得看是谁告诉你的。有时候,即使是当事人亲口所说,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
眼见为实,这样的说法不一定准确。穆亦漾觉得,眼前的人,或许是自己打探真相的唯一机会。很好,来吧,此刻就是充分发挥自己的真才实学的时刻。
“吴太爷,您认为我知道的不全是真相,按您的思路,这话,我也可以对您这么说。”
玩心理战,她从不认为有人能赢过自己。
吴太爷深深叹了一口气:“囡囡,你对阿能的了解,都是林将军告诉你的?”
这个称呼比较陌生,穆亦漾停顿了三秒才想起,吴太爷说的人,就是舅姥爷。
她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回了一句:“我们姐妹都是舅姥爷一手带大的。”
舅姥爷?陌生的称呼,同样令吴太爷发蒙。他这才想起这个秘密。只是,心里涌起的,反而是悲哀。
林将军与你有着血脉之情,可是别忘了,你的身上,同样流着阿能的血。血脉之缘,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其实,将军他与阿能一直不对付,看彼此不顺眼。”
看着自己原配妻子的私生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而且地位成就不在自己之下,不管是哪个男人,应该都受不了这口恶气。
不提长辈们之间的恩怨还好,提起这个,穆亦漾的语气不知不觉开始起了戾气:“我太姥姥都没对他在外面的孩子们横挑眉毛竖挑眼,他没资格给我舅姥爷脸色看。我舅姥爷还看不上他。”
语气的突变,令吴老爷子一愣。只是,对于穆亦漾的站边,他却挑不出什么错处。囡囡这孩子所处的时代不同,观念也不一样。
就连他自己,在知道阿能原配的做法之后,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有着惊世骇俗之举的女人另眼相看。
可是,囡囡说的,也不全是事实。那位原配从来没有见过阿能在外面生的孩子们,想挑矛盾也没这个机会。阿能却不一样,因为工作关系,阿能与将军有时会不可避免的面对面。
世界这么大,偏偏它又这么小。
大人的想法和意见,很容易影响孩子们的判断力,至少吴太爷是这么认为:“大人们之间的矛盾,你可以忽略不计吗?单纯从一个晚辈的角度出发,就当是祭拜家里故去的长辈,了结阿能多年以来未解的心愿。”
如果可以,穆亦漾也想说假话,安慰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可怜的老人。只是,她没有办法做到这点。
“吴太爷,我去祭拜他老人家,是了结他的心愿。只是,如果我真那么做,他的心愿是了了,我的心结却会被钉死在那里。我做不到为了满足先人的心愿,而让自己产生心结。”
想到自己21岁生日那晚,夜黑风高,荒山野岭之处,她跪在地上捧着令人发悚的白骨。虽然那时还不知道这堆白骨是谁的。可是,她就是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当时,在她的心底,那缕薄弱的对尤老的崇敬之情已经随风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萌芽的埋怨的种子。
一直劝说穆亦漾的吴太爷,被这话彻底打击到。他想不到,娃娃对阿能的感情,竟然已经达到怨恨的地步。
仓促荒乱之中,一向镇定理智的他着急着纠正穆亦漾的想法:“囡囡,这事不能全部怪罪到阿能的头上。阿能是有错,他明之有事情发生却无所为,若是他早点派人过去将小艾接走,或者将小艾他们保护起来,或者能抑制他的冲动,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殊不知,他的话,坐实了穆亦漾的猜想。吴太爷一定知道真相。她慢慢地给老人家下套,欲探听更多的信息:“没有如果,我的外公和小舅没了,外婆身受重伤,毫发无损的只有我妈一个。”
一家四口,突遭横祸。谁都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
“孩子,动荡年代的生活,不是你们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能够想象的。当年,乱世出豪杰,阿能身居高位,不可避免地结下许多的敌人。当时,阿能虽然有好几个孩子,可是却只有小艾一个儿子。为了打击报复,他们就将目光锁定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小艾,希望能够因此迫使阿能就犯,甚至重新为他们所用。”
传闻,外公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才受此劫难。如果听到吴太爷亲口所说,再一次证明,传闻也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穆亦漾喃喃自语:“偏偏,他却任由有枪有炮的敌人,对付手无寸铁的我外公一家。”
他还能怎么替老友争辩?吴太爷还原当当的现实情况:“老家有士兵驻守,敌人无法顺利进入海门。因此,阿能错估当时的形势,低估敌人的阴险。他觉得,凭着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还有胡家在当地的威望和权势,要想绑架小艾一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念之差导致悲剧的发生,从此令阿能悔恨终生。
“阿能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不能顺利混入海门,阿能的敌人竟然勾结当地的土匪,以重金及武器为条件,诱使土匪绑架小艾。同时,在重金诱惑之下,海门有人成为内应,带领土匪将回到老家的小艾一家抓走。”
穆亦漾觉得自己的胸膛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尤老的做法,与袖手旁观有什么区别:“虎毒不食子,他却反道其行。不惭是尤家人,血液果然够冷的,为人够绝情。”
难过的吴太爷觉得自己不知如何面对穆亦漾,当年,阿能错误的判断,犹豫的心态,导致灾难一发不可收拾。
“小艾妈妈知道之后,马上带着胡家人去与土匪火拼。胡家在当地的势力不小,倾尽全力与土匪硬碰硬,双方至少也得两败俱伤。”
“权衡之下,土匪不敢冒然把小艾一家交给敌人。于是想要与胡家议和,条件是阿能要出钱将儿子赎回家。这笔钱,是敌人给土匪的双倍的价格。数额之大,财大气粗的胡家根本无法凑齐。”
连胡家也凑不齐的数额,可想而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文数字。
远水救不了近火,穆亦漾想知道,尤老这远水,是否曾想过要救火:“看他的所做所为,再看看最终结果。他会为自己的选择而骄傲吗?”
她不知道尤老当时做了什么,可是,看看最终结局,随便诌什么都不会出错。
吴太爷不知道自己完全被穆亦漾成功骗过,他真的以为,穆亦漾什么都知道,甚至,可能还听信别人说很多诋毁阿能的话。
他觉得,唯有将自己知道的事实全部都抖出来,让穆亦漾自己来判断,这事,究竟是谁的错。
然则,他的话,却让逐渐知道真相的穆亦漾彻底地从头凉到脚。
“看到土匪主动提出议和,阿能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土匪不敢动小艾一根指头。只是知道土匪索要赎金,他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受到土匪的要挟是一种耻辱,土匪绑架小艾的最终目的,只是因为钱财。若是现在他付了钱,将小艾赎回来,那就等于开了不好的头。日后再有别的土匪有样学样,没钱的时候就抓他儿子问他要钱,他又该如何应对。再说,他有自己的原则,尊严和骄傲,不允许他向土匪低头。”
“他打电话给尤家人,让他们给土匪传话。他绝对不向土匪低头,让土匪赶紧将小艾一家放了,主动自首投案。否则,土匪等着被歼灭的那天。尤家人没有通知胡家,直接将这消息传给土匪。之后的结局,大家都看到了。”
久居高位,让阿尤习惯了发号施令,也养成了一言堂的习惯。只是,他忘了,土匪不是他手下的兵,更不是那种善于用头脑思考的人。他们最擅长的,除了凶狠,就是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