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件青色菱花外衫,独自下山一趟,想把米缸先满上。
传说,过去有一位富庶的米商,蒙天垂爱,正妻与妾室同时诞下儿子,兄弟俩一块长大,模样亦相似,大家都当他们孪生子。兄弟二人刚过束发之年,米商猝然而去,族中长辈遵循祖制,主持分家,因弟弟是嫡出,得到最多,兄长为妾室所生,所得十分微薄。
虽同人不同命,可分家后,兄长并未自暴自弃,凭着过去所学的本事,借钱税了铺面,支起望子,也做起买粮卖米的生意。弟弟则守着祖店营生。
二十年过去,兄长秉着仁义之心,待客公道,童叟无欺,生意越发做大,成了腰财万贯的大米商。
而弟弟却因品德有陷,买卖多诡,导致经营不善,只能苦守米铺糊口度日。
兄弟俩的铺子开在不同的街上,相邻但不相通,兄长在的称为大商街,弟弟所在的是小商街。
大商街,小商街,荒城总共只有这两条街。
现如今,大商街繁华富庶,铺面又高又阔,酒家,青楼,茶铺,当铺,打金银,买玉饰头钗,制裳,弹棉花,订被面,订家具,或买粮油日杂,五金等等,一应俱全,从不让人失望,只要你钱袋里的银钱管够。
比起大商街,相邻的小商街则店面寒碜,货缺货贱,但价格相对低廉,是贫苦人家常去之处。在这里买卖,有时可以直接以物易物。
十岁后,翠晴的爹爹寄情买醉,家中攒下的物件,就是这样“易”没的。
由那些易来的东西慢慢拼凑,拼凑出半条街的酒气与彻夜不眠的破酒馆,许多家庭为此付出代价,代价即是破碎。
翠晴不止一次为此痛发脾气,阿娘也总是在发现又少了什么不应少的物件后气得泣不成声。
每回气到最后,阿娘都会安慰她“你王大伯在外头拉酒账,家门板都被人拆啦!一家老小全凭娘家接济口粮,岂不是更糟心?何况他一饮醉,还总是打人,你王大娘过得才是咽糠和泪的日子呢!其实你爹还算好的,至少我们家门板还在,到底还有口饭吃,你小弟还有塾可念……”
小弟有塾可念,是阿娘纵容阿爹胡来的最后底线,也是阿爹最常挂在嘴边、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但小弟入塾的钱,却是翠晴一点一点拼了命挣出来的。
小弟有塾可念,她却只有日出日落,不见尽头。
每当心苦时,她会在心中默诵黄诚教她的经文,过程中揉入暗涌的思念与儿时美好的回忆,聊以慰籍。
也会拿从上到下传了几百年的孝贤故事说服自己,那些好心忍耐、善待兄弟、孝顺父母的人必有福报,将来是有后福可享的。
阿娘那时经常唠叨“你爹为了这家已经操劳多年,如今不成器,就该指望你们了。孩子大了,总是要学会为家里分担!等你小弟念完塾,叫他二舅爷替他谋个好差事,到时再把你体体面面的嫁掉,我们二老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且等着吧,我们一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再苦也就这些年头了!”
在自以为再大一些、再再大一些便可迎来幸福生活的憧憬中,她渐渐忘了埋怨,每天的功夫全用在了种菜、收泔水、养猪、针线活上。
三年又两年,十五岁时,塾里传来消息,小弟学业不功,却常常打架闹事,实在教无可教,遣回家中,学籍作废。
过没多久,好友被卖,她与好友告别的那一天,大致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一片落叶,来到面前,飞舞着,旋转着,堕向脚边,风里洒满树香,老虎坡两旁的五味子树还是老味道。
路面,破碎的石子与煤渣认真将土块之间的缝隙填满,明显刚刚修整过。这是为爬蛇节做的准备,年年如是。
步完又缓又宽的老虎坡,步入平道,将要进入大商街时,会路过一株百年桂花树。
伫步一望,还是老样子,每年只香一个月的花树下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泔水桶,苍蝇乱飞,野猫乱蹿。
这里因为太靠近街市,房屋又矮又小又紧凑,不能养猪,厨余没有去处,渐渐积烂成灾。
城主于是命人在桂花树下摆满木桶,收集泔水,但凡养猪的人家皆可来取,大人挑大担,小孩挑小担,凭君自取。
既是凭君自取,便总有大担货少、小担货多的时候,只是都站在桂花树下了,谁还较那些真呢?
每天两趟,早了又晚,十岁后,泔水桶的担子一直紧跟着她,因为阿爹不理事,阿娘腰不好,只剩她傻傻憧憬着长大后的福报。
眼跟前,桂花树越发茂盛了。
树香和着泔水和着稀汗和着眼泪的味道,至今思来,仍又臭又可怜。
老虎坡上,树荫之下,挣着劲、咬着牙、含着泪,拼命想要向上爬更远的倔强的身影,一直存在着,不是她,就是别家的姑娘。而那些放肆跑着,放肆笑着,放肆挥霍时间的孩子,只是还不够苍老罢了。
告别桂花树时,她在想,荒城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为何没有一个属于那棵树呢?会不会曾经也是有的,只是后来泔水桶成了更要紧的正事,所以大家就渐渐遗忘了呢?
再往前走,拐进小道,又拐出小道,大商街和小商街的分岔路就到了。
即使腰里揣着钱两,也没有踩上大商街的勇气。她朝那些高大威风的望子探了几眼,将身一拐,步进小商街。
一过街口,先被刺鼻的劣酒呛一鼻子,吓得人一激灵。这味道比老朋友还像老朋友,暌违多年,马上就能唤醒记忆与情绪。
开在出口的葫芦酒家,她阿爹以前常耗在这儿,望子换过新的,摆设却仍是老样子。她过路的影子不经意拂过老旧桌椅,柜台里的人因此睇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将脸转回。
走过接二连三的酒家,向米铺而去。路上遇见卖火饼的担子,拦下要了三块,付完钱继续走着,直觉后背好像多了条身影,一回头,是个鼻涕糊脸的大男人,目光不定,双腿不稳,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在看她,畏(犭字旁)琐地瞟来瞟去,手里边握着一串没了糖稀只剩山楂的冰糖葫芦。
她认了出来,这是她小时的玩伴,因为从小便呆呆怔怔的,又是葫芦酒家掌柜的独子,所以有个诨名,叫傻葫芦。
记忆里的傻葫芦,没这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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