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锦要在门外守着,桂音随着女子走入院中,种了一株柳、一竿竹、一丛花,墙边有一个酱黄描龙大缸注满清水,几只鸡溜达着找草籽吃,地面洒扫得很是整洁干净。
桂音不小心脚底踩到一泡灰白发稀的鸡屎,女子歉然地要找布来给她擦,桂音只是摆了摆手,“不怕,我也是苦人家出身。”
左面是厨房,右边应是净房,听得哗啦啦的流水声。
待进了正屋,共两间,一间是客坐,通着另间,荡下竹帘子隔着,除桌椅等简单摆设,再没其它。
女子执壶给她斟茶,“我家爷才回来,正沐洗呢,你稍坐会儿。”
“不赶时间。”桂音吃了一口,很苦涩,遂淡笑着问:“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那女子拿来一柄蒲扇给她,也笑道:“我是他媳妇,你直接唤我潘玉就好。”又看向桂音的肚子,“这几个月了?”
“快满六个月,你的大概有……四个月吧?”
潘玉嗯了一声,笑眼弯弯,“正好四个月。”
又说了会儿话,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玉儿,我的白褂子在哪儿?”
脚步窸窸窣窣响动,乔玉林赤着胸膛跨进槛来。
潘玉有孕后,便闻不得汗味,是以他每趟回来都会先去冲个凉,冲凉出来总会整齐叠放着干净衣裳,雷打不动,今儿却出了意外。
他套上裤子往堂间走,院里竹枝上停着一只大尾巴喜鹊,叫了几声朝墙外去了。
不管怎样总是个吉兆,他愉快地想,堂间门大开着,帘子也高高卷起,阳光洒落青灰的屋檐又折射进他的眼眸里,眯起再睁开,脑里像有一条线拴着几只铃铛,同时响了起来,音波又混乱又清脆,让他看什么都好似浮游幻影。
但他心底格外明白,这并不是幻影,不是午夜梦回惊起,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终究又走返了回来,却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乔玉林跨进槛的脚不知怎地又缩了回去,看桂音扶着旧藤椅子的扶手站起来。
她梳着妇人髻插根镶玉的簪子,不像潘玉把前刘海儿都撩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而是像未婚女子那般,仍旧密密搭在额前,映衬着一双杏眼乌黑发亮,听她笑着喊他:“师兄。”却有些发抖,旁人听不出,可他就是听得出来。
乔玉林感觉心像被只大手用力攥住,有些喘不过气,人也恍恍惚惚的,仿佛回到不知多久以前,那个红衣女孩儿揪着辫梢,羞怯怯看他一眼叫一声:“师兄!”
白驹过隙,女孩儿嫁做商人妇,嗓音也不若从前娇憨,更多了几许柔媚。
他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挺起的腹部,喉结不自觉地微滚。
潘玉笑着朝他过来,“哎呀怪我,怎忘记帮你拿换洗衣裳。”挽起他的胳臂往另间走,“当着师妹的面光膀子,羞哩……”
还有的话掩进了竹帘子后,支离破碎,竹帘子的边角打在墙上,噼啪噼啪响着余音。
桂音复又撑着扶手坐下来,慢慢打扇,褪了朱漆的四方门外花红柳绿,艳阳高照,母鸡带着鸡崽沿着槛沿啄食,估计素日被撵惯了,只是路过并不敢进来。
她似在回忆什么,看到他俩从里房一前一后走出,才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想,哪怕是一抹浮光掠影。
乔玉林穿了件青布马褂,荼白裤子,趿了双很新的布鞋,在潘玉先前的椅间坐了。
潘玉出去稍顷又回来,拎来一个黑皮大水壶。
乔玉林连忙起身去接,“这种力气活我来就好,你歇会儿。”
“这算啥呀,没那么娇气。”潘玉把碎发挂到耳后,看向桂音笑说:“这是新泡的茶,太烫一直凉到这时,你尝尝看,我还加了菊花。”
桂音想说不用,乔玉林已拿起她喝茶的碗儿,把里面残水泼到院里,冲了新茶,她吃了一口,加了蜂蜜,菊花的清苦也变成了甜。
潘玉进房拿了针线笸箩出来,继续做鞋,是给乔玉林做的,他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最费的就是鞋,店里的又贵又容易散线,不如自己扎得结实耐穿。
两人相逢的场景各自都想过很多遍,却又不敢深想,怕那天翻覆地的情绪把彼此都淹没,初见时才刚起波澜,便被潘玉出言打断,现她坐在门槛前的椅上,似乎在防着他俩旧情重燃。
桂音便猜想,是不是乔玉林把曾经的过往给潘玉坦白过,其实也能理解,他们毕竟是夫妻,有什么好隐瞒呢?就像她和许二爷,也是知根知底的。
纵是有千言万语要叙,此时也没了来处,却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几乎每一个开头,都沾着一道酸楚的过往。
从前两个那般亲密的人,被流光这把刀切割得支离破碎,都疏离拘谨起来。
乔玉林端起碗吃茶,不由蹙眉,虽是菊花茶,却太甜,桂音不爱喝。他便要起身,“我去重给你泡壶茶。”
桂音心有灵犀,连忙摇头阻道:“不忙,这味道也很好。”端起碗再喝一口,神色如常以证不假。
乔玉林不再坚持,看她用绢帕擦拭鬓边滴下的汗珠,拿过一把蒲扇想替她扇风,却看见门槛前做鞋的潘玉,把针在发间擦了擦。
他给自己扇了两下又停住,风是热的,反而因用了力气,背脊洇出汗渍来。
突然想起什么,他道:“我去开瓜给你吃,解暑气。”
桂音浅浅地笑,“不用忙,我们……”她顿了顿:“说说话吧!”
乔玉林嗯了一声,彼此又沉默下来。
堂内很安静,能听到院里风穿过叶的声音。
桂音嚅嚅嘴唇,先开口问:“我一直以为你在京城,何时来这里的?”
乔玉林回道:“有大半年的辰光。”
桂音心一紧,这样推算,她年前从京城回来不久,他便也到了此地。
他不是跟那端王府的福锦格格要结姻缘,去英国的剧院唱戏么?他为何会来这里,是为了寻她么?若真想寻她并不难,为何却没来见她?他和潘玉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