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挑眉抿嘴,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窗外的雪大得像白鹤抖落的羽毛。
那妮子又问三奶奶:“二老爷从前洁身自好,不是这样的吧?”
五奶奶把嗑的一把瓜子壳也丢进炭盆里,腾得窜起一缕黑烟,“男人没开荤前易守得住,一旦尝过女人滋味后,就难再把持住了!”又问:“二爷在上海,不晓会不会回来过年?”
“大抵不会回了!”三奶奶接下话:“这里又无什么值得留恋的……”
还待要说,蕙霞掀帘探进半身来,“老太太叫奶奶们过去。”又朝桂音她们说:“老太太吩咐,姨奶奶们剥黄豆也有一早晨,怪累的,回去歇着吧!”
冯氏几个连忙起身扯袄裙,抬手捊鬓边碎发夹至耳后,紧跟着走出去。
珍兰抠着自己的指甲尖儿,抱怨才染的红都褪色了,又朝桂音笑道:“我让陶妈蒸了桂花糖年糕,随我一道去尝尝!”
桂音垂颈不理睬,她也不恼,似笑非笑地弯起嘴角,披上貂毛斗篷由秀琴扶着率先打帘迈出了槛。
有人带头离开,陆陆续续没半刻,只余桂音落在最后,她这才站起走至桌前,顿了顿,将那份揉皱的报纸拿起抚平,赫然入目,便是许二爷和个穿旗袍的婀娜女子,站在街头亲密相拥,黑白双影清晰地刺人眼,想骗自己都不行。
她慢慢叠成豆腐块,拢进袖里。
出了房,一股子挟风带雪的冷气直往人面扑,赵妈撑起青布油伞遮住桂音,彼此一路无话。
穿过茫茫园子走进楼里,桂音瞧见谢芳走在前头,上前几步追上她,摒开赵妈,似不经意地问:“妹妹识字么?”
谢芳点头,“识得一些。”
桂音拿出报纸递给她,“上面有二老爷的新闻,我不识字,你念给我听吧!”
谢芳接过就着廊前的灯光细看,稍顷有些踌躇地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当不得真。”
桂音笑了笑,“我不当真,怎会当真呢?只是好奇而已。”
“你别往心里想,二老爷不是那样的人,待他回来说明白就是。”谢芳把报纸还给桂音,看她的脸色略透些青白,倒还算平静。
桂音摇摇头,抿嘴勾起笑容,随手把报纸递给赵妈,让她拿去生火盆子,管事送来的都是湿炭渣碎,难点燃,弄得房里烟雾腾腾的呛人。
终于晓得自己为何处境这般艰难,许二爷玩腻旧喜贪恋新欢,只有她是最后一个晓得。
珍兰诚不我欺,在这古深霉重的老宅子里,所有人都学会看碟下菜。
失了丈夫倚仗的小妾,上至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都可以变着法子把你作贱得生不如死。
她轻推了推谢芳,呶呶唇,“大老爷等你呢。”
谢芳急忙回首看,果然许建彰坐着轮椅守在门前,她颊腮泛起红晕来,眼睛闪闪发亮,走两步又觉难为情,扭身挽住桂音一起。
“外面冷不冷?”建彰语意温和,一面拉住她的手,觉得冰凉,整个攥进掌心。
谢芳嗯了一声:“外面雪下得很大。”脸更红了,手任由他牵着。
建彰仰颈望向搭手见礼的桂音,忽而眸光微睐,她发上戴着一枝银镀金镶宝点翠牡丹戏凤簪子。
“等廷彦回来吧,再耐心些!”他素日不常于兄弟妻妾多言,一为避嫌,二为免祸,点到为止,让谢芳推他入房。
桂音掀起棉帘,赵妈开着窗在燃火盆子,灰浓烟色滚滚,火星亮了又熄,她脾气本就易爆,一来二去,赤红双目跳脚骂:“杀千刀的坏种,等二老爷回来,看不生剥了你们的皮。”
可怜的赵妈,与她一样蒙在鼓里。
她被熏地清咳两声,拽紧斗篷慢慢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菱镜里的自己,削瘦、苍白、无神、焦惶。
拿起香粉扑子把脸搽得雪白白,再取了胭脂抹得嘴唇鲜红,掌心还余些,索性眼皮连颧骨都擦红了。
这副模样像极了那些枯守宅里的老姨奶奶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欣赏了许久,先是咯咯地笑了会儿,然后清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铜盆子里的火苗终于簇簇燃烧起来,赵妈抬手抹一把沾满脸黑灰,眼睛酸涩直流泪,嘴里赞叹:“姨奶奶唱得好!”又骂:“等二老爷回来收拾你们!”
*
落了整日的飞雪至晚间渐渐停了,一丸白月吊在乌黑的天空,树影子斜斜映在凄清月影里,四寂无人声,青石板路覆了雪,绣鞋踩上嘎吱嘎吱,在空旷的园里回声分外清亮。
桂音提的灯笼被一阵风扑灭,她略站了站,待眼睛适应了夜色,继续往前走。
抽开门闩,东西两排小楼夹一条穿堂,剥漆红窗紧阖,黑漆漆的。
冬季日短夜长,孤独的孀妇们早早入了梦,偶尔有两扇窗漏出鸭嘴黄的烛光,是老姨奶奶起身的咳嗽吐痰声,床板咯咯作响复又躺了回去,伴着一声苍凉而绵长的叹息。
秀琴手插在衣襟里,慢腾腾从房里走出来,看见桂音掩嘴打个呵欠,嗓音懒散问:“二姨奶奶大晚上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要烟。”桂音不理她话里嘲讽,取了枝金镶宝石蝙蝠簪子递上。
秀琴不接,只笑道:“这簪子姨奶奶还是自个戴吧,不值铜钿的玩意儿,老早咱奶奶心善抛不开面子,算是半送给你抽,可现膏子市面一日贵过一日,她哪有闲钱再供着你这尊佛哩,上回就同你讲过,要银钱、现成的银钱,你偏就听不进耳里去,让我还怎么说你!”
桂音抿抿嘴唇,“我的银钱都给了你们,现只有插戴的这些玩意儿!”
秀琴叹了口气,“原以为二老爷的姨奶奶定不缺银钱花,哪想竟寒酸成这副样子呢,早知招惹谁都好的,就不该招惹你这穷鬼。”
桂音面沉如水,自取其辱已经够了,转身便要走。
秀琴却又上前拦住她去路,笑嘻嘻道:“姨奶奶怎地气性还这么大,气性大了苦得可是自个,与你玩笑呢!”指指她头上的簪子,“瞧着还值些银子,就拿这个换吧!”
说着,她从袖笼里取出个用黄薄纸包的膏子,圆厚大小似芝麻烧饼般一块。
桂音抬手拔下簪子,是离京时许二爷插进她发髻里,他说:“我送你的这支簪,可不许丢了……更不许卖了!”
世事本就无常,人情更似纸薄,他能弃她如敝履,她又何必珍留一支簪来戳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