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太斜目睨着谢芳快把帕子搅烂了,低咳一声,被打脸面再羞窘难过,也不好显露出来,名门闺秀要有娴雅贞静的气度,打碎了银牙也要混着血暗自吞下去。
许母神情倒很舒畅,笑着让丫头给谢太太茶里加两调羹的枇杷川贝膏,清肺祛火。
许母再把谢芳上下打量一番,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那身段,都是极好的生养相。
她脑里忽而生出个主意来,将含在嘴边冷嘲热讽的话收了回去,缓声推心置腹道:“廷彦年轻不经事,只图女孩子漂亮可意,却不懂我们老传统老法儿,女孩儿还得看身骨,生儿育女延展夫家香火才是正途。”
“可不是这般说的么!”谢太太松吁口气,眉眼间浮起一丝悻悻,“那漂亮可意的灯笼美人,多半中看不中用,我是扒心扒肝儿为亲家着想。”
她抬起瘦长指骨,描着谢芳身形虚空划了划,继续道:“她也正经人家娇养的女儿,常去宅里打牌的邓太太她们,谁见不夸她两句好生福相,嚷嚷要做媒给旁人做正妻的,我苦口婆心说动她来给廷彦做小,却还不领情哩,枉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原想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想想还是算了。
许母早饭是一碗芝麻汤团,外皮水磨的糯米粉,馅心用的黑芝麻,白砂糖再挖一匙猪板油包的,满嘴的软糯香滑,正吃在兴致处,就听廊前一阵脚步声响动,丫头匆匆忙忙赶着通报,还是慢半步,谢太太已携谢芳不请自入。
她未及漱口,只胡乱擦过嘴,此时才体察牙缝里塞着片芝麻皮,本也无伤大雅,随意用舌头舔了下,无济于事,便稍凝了些力,舔了又舔,那物依旧纹丝不动。
她平日里生活顺遂惯了,忽被个渣滓拦截,这颗心格外烦躁。
人就是喜欢跟自己较劲,她一面板着脸同嘴里的芝麻皮战斗,一面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谢太太诉说不被理解的苦楚。
“亲家勿怪我说话直……”谢太太讲得口干舌燥,才发现爱插话的许母,不知为何沉默如钟。
就在这时,许母卷着舌尖贴着牙缝猛得一吸,再趁势一顶,芝麻皮被剔了出来,赢得
这场无声的胜利。
“落花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如今讲究解放思想,是以廷彦看不上,我也逼迫不得。”她神情舒畅地笑道:“不过芳姑娘倒很合我眼缘,若能配给大儿建彰,也是天作地合的一对。”
“告辞!”这下轮到谢太太脸色铁青了,站起身来,拽着谢芳便往外走,说什么玩笑话呢,好端端的姑娘,谁会去给个走不了路的瘸子做妾。
许母任她旋风般离去,坐在椅上连动都懒得动,端起白骨瓷碗把芝麻皮往内一吐,呸地一声,飘浮在浅褐色茶水面上,像只溺毙的蠓虫。
赵婆子捧着个黑漆雕花镶嵌螺钿的四方盒子,掀帘进来,里面整齐叠着牌九。
她透过窗牖朝外张望,“方才还说要打牌的,亲家娘娘怎就气哼哼地走了?”
许母撇了撇嘴,不答只问:“廷彦把燕窝粥吃了没?”
赵婆子回二爷说燕窝粥熬得清甜,多吃了一碗方洗漱睡下。
许母这才招手让她过来:“建彰未瘫前,大媳一直不见显怀,如今他遭逢此祸,子嗣更是渺茫,我瞧那芳姑娘是个好生养的,兴许真能给大儿诞下个一男半女,怎奈谢太太听了后跟吃炸药似的,我不要同她讲,你请个能说会道的媒子去劝说,若是成事儿缺不了她的好处。”
赵婆子一拍大腿,眯着眼睛笑,“有个合适的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需再费力劳烦旁的。”
“说的可是你么?”许母略微一怔。
赵婆子将头凑近了些,低声嘀咕:“芳姑娘家同我的老宅邻房相连,每年回去祭拜,抬头不见低头也见,倒是知些她爹娘的难处。我也是嘴舌厉害的,说长道短最是擅长,只是事成后,太太记得我曾为府上少爷尽过这份心就成。”
许母听得喜上眉梢,想想又吩咐她:“你去给许隽传个话,就说我说的,要在花厅搭个戏台,定一班正经唱戏的,要会唱《红楼梦》及《杨乃武》全本,那些个太太就喜跟风,京城流行什么她们就听什么,伺候好她们,廷彦纳妾自然就有眉目。”
赵婆子诺诺地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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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廷彦被胡琴的
嘶哑声惊醒,身体还沉在梦里懒得动弹,应是正当午的时候,房里影影绰绰却似日落衔山,他侧首寻着何物掩没了时间,却是窗牖外的那棵老梧桐,悬枝黄叶大如手掌,阳光透过其间缝隙,映着紫檀橱柜面,洒上红木地板,一缕清风拂过,满室条条暗纹,左摇右晃。
他听得赵婆子道:“大爷轻点拉胡琴,二爷睡着呢!”嗓音隔着门板沙沙的不讨喜,胡琴声随之嘎然而止。
许廷彦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趿鞋下榻,出门走进旁边另一间房,大哥建彰正坐在藤椅上,膝前搭张豆沙色洒花薄毯,胡琴倚靠着粉白墙壁,听得脚步动静,他扭头望过来。
许廷彦身型相貌随其父,高大清梧,浓眉凤目,高鼻薄唇,儒雅面容之中暗含英气。
建彰却像极了母亲,长眉吊梢眼,蒜头鼻仰月唇,十分隽秀,他因双腿无法走动很少出屋,少见阳光的缘故,脸色透着几分青白,衬出瞳孔浅浅褐灰的色调。
“吵醒你了?”建彰阖上手中书册,嗓音温和地问。
“醒来有半个时辰了,懒起而已。”许廷彦背手站在窗前,扫过发白的绿窗纱。
京城有钱人住的是小洋楼,窗户四围镶茶籽油黄的条框,嵌着方正的绿玻璃,穿荼白布衣黑色撒脚裤的仆人会先拿过期报纸咯叽咯叽擦灰尘,再用布巾擦拭一遍,又干净又透亮。
他曾想过在老宅装玻璃的可能性,后来还是放弃了,陈瓶装新酒,总是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