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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帅为什么不说了?
——因为殷帅想活命。
大舅哥看上去不好惹,实际上比看上去更不好惹,能以谢家遗孤的身份重建谢家军还打下来半壁江山的人,怎么可能好惹?
殷鸣镝上辈子只顾得整顿蛮族,没有和中原的起义军打过交道,等他有精力注意到中原的时候,谢云钊已经登基称帝了。
谢家军的强悍天下皆知,他没想过入侵中原,小傻子走后更是只想将怀有异心的部落打到不敢动弹,更没机会和大舅哥有交集。
对别人可以狠辣无情,对着小傻子的亲哥哥,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
大狼狗将心爱的小猫猫护在身后,顶着大舅哥森冷的目光,讪讪开口,“谢将军今天不用进城吗?”
谢云钊扯了扯嘴角,逆着光的高大身影更加让人胆战心惊,“城中已经安排妥当,舍弟在殷帅这里太过打扰,我来带他离开。”
殷鸣镝将心上人挡在身后,舍不得让他被抢走,然而还没等他想好理由,他的小傻子就主动扑进了怀里。
少年人害怕的拽着他的衣襟,身体微微颤抖,“不走,我不认识他,别赶我走。”
“不怕不怕,我们不走。”殷鸣镝心疼的不行,哄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人哄出来,只能带着歉意看向黑着脸的大舅哥,“对不住了,小乖不愿意跟你走。”
殷首领的歉意,写作歉意,读作炫耀。
谢云钊握紧了拳头,要不是弟弟还在对方怀里,他现在就想把人拽出去狠揍一顿。
璟言的确不认识他,但也不认识这混账,他们俩同时进的皇宫,他急着将狗皇帝的亲信一网打尽腾不出手,这才拜托这混账去冷宫接人,结果可好,人是接到了,却是直接给叼到自己窝里去了。
璟言自幼长在皇宫,他这个当哥哥的不在皇宫,母后身边就只剩下他一个孩子,狗皇帝枉为人夫枉为人父,璟言的心智会比不过寻常孩童,定然是他在其中搞鬼。
小孩儿什么都不懂,母后能护住他已经心力憔悴,没办法也不忍心再让他知道人间险恶,单纯的像白纸一样的孩子,若殷鸣镝
有心引诱,他也看不透那家伙的险恶用心。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看错了人,也不会弄成现在这种局面。
殷鸣镝看着大舅哥泛着青筋的拳头,怕他气出个好歹,也不敢再刺激他,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让门口守着的卫兵去打热水送进来。
小乖依赖他是好事,但也不能一直不认大舅哥,现在大舅哥能忍住,等哪天忍不住了,真的来硬的要抢人怎么办?
到时候打起来,可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情。
蛮族的大军,中原的兵马,几十万条性命都可能消失在战场上,小乖要是明白这些,肯定不会放任他们走到那种地步。
与其让大舅哥生气,不如他来让小乖接受大舅哥,这样大舅哥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以后揍他时也能下手轻点。
卑微弟婿努力讨好大舅哥,伺候完胆小怕人的心上人洗漱,自己也很快收拾干净,然后耐心的和他的小傻子解释。
大舅哥不是坏哥哥,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一点也不可怕。
皇宫里的那些哥哥总是欺负人,是因为他们不是一个母亲,大舅哥同样是皇后所出,是小乖的亲哥哥,肯定不会对小乖不好。
殷鸣镝耐着性子说的口干舌燥,谢云钊便站在那里,绷紧了身子看着弟弟的反应。
少年人低着头玩着手指,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见,被念叨的不耐烦了才小声说道,“母后说过,大哥已经去世了,是被父皇害死的,她说她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在陪了我好多年之后,又去天上陪大哥了。”
谢云钊抿了抿唇,语气轻柔,带着说不出的颓然,“璟言,我是大哥,大哥没死,大哥一直都在。”
宫里人心险恶,他在外多年,除了最开始时和母后报平安,之后不敢轻易和宫里有联系,小孩儿心思单纯,母后清醒时绝对不会和他说这些。
璟言会知道这些,母后当时肯定已经神志不清了。
狗皇帝后宫中佳丽三千,谢家出事之后,短短两三年内,后宫的皇子皇女便如雨后春笋般降世,他不知道母后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还选择生下这个孩子,他只知道这
孩子既然被生了下来,那就是他的弟弟。
他这个当哥哥的无法在母后膝下承欢,深宫寂寞,能有个孩子在身边,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璟言和母后相依为命多年,亲眼目睹母亲死亡,而后又被狗皇帝打发到冷宫糟践,心里该有多害怕?
顾璟言无意识的歪了歪脑袋,眸中带着困惑,漆黑的瞳仁像是能看透人心的镜子,干干净净湛然出尘。
谢云钊看着少年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痛苦的握紧了拳头,“璟言,大哥还活着。”
然而少年并不搭理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大狗狗怀里,只要他看不到,烦心的事情就不存在。
母后说过,大哥明明已经去世了,如果大哥还活着,母后一个人在天上多孤单啊。
外面又刮起了风,厚厚的帘子将风雪挡在帐篷外面,却挡不住呼啸的风声,谢云钊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眼中也泛起了红,“璟言。”
“谢将军,小乖刚睡醒,可能还听不明白我们的话,要不先吃饭,吃过饭后我再好好说他解释?”殷鸣镝心疼的安抚着他的小傻子,也不忍心再看大舅哥做无用功,小乖固执起来,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让他自己想明白。
谢云钊沉默许久,等不到弟弟的回应,只能哑着嗓子让人把饭菜送进来。
大营里的饭菜都是伙房统一供应,殷鸣镝自己没有开小灶的习惯,身边有了娇娇弱弱的心上人后才开始研究怎么吃对身体好。
他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他的小傻子身子骨弱,真要和他一样胡吃海喝,身体能养好才怪。
少年在有生人的时候向来听话,看着和昨晚一般无二的白粥皱起秀气的眉头,瘪了瘪嘴还是乖乖的将整碗粥都吃到了肚子里。
谢云钊毫无胃口,怔怔的看着殷鸣镝照顾少年吃饭,总觉得这人熟练的模样不像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这人一直生活在草原,即便可能曾经偷偷来过中原,也绝无进入皇宫见到璟言的可能。
大概是他想多了。
少年人喝完粥,目光落到席案上的饼子和肉食上,舔了舔嘴唇露出丝丝渴望,白粥不好喝
,他也想吃肉肉。
殷鸣镝咧嘴笑的开心,让小家伙在那里乖乖坐着,眼睛笑的只剩下一条缝,“谢将军愣着作甚,快把饭菜全吃光,小乖看不到就不会闹人了。”
话音落地,蛮族大狼狗风卷残云的朝席案上的几个大盘子发动攻势,几乎只是眨眼的时间,饼子和肉就全进了肚子。
谢云钊:……
这二傻子,真的能照顾好璟言吗?
顾璟言睁大了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鼓着脸控诉的看着一点也不给他留的大傻子,气的直接动手锤他。
以前吃东西明明会留最好的给他,现在连一点点都不肯剩下,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饼子不好吃,肉也不好吃,等小乖养好身体,我们去草原吃最最好吃的烤肉,还有最最好喝的马奶酒……”大傻子打不还手,任由心上人软绵绵的拳头落在身上,说着说着感觉帐篷里的温度忽然降低,猛然意识到大舅哥还在旁边坐着,这才讪讪闭上了嘴巴。
谢云钊面无表情吃着东西,看顾璟言比刚见到的时候活泼了些,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弟弟脸上终于有了神采,不再像刚从冷宫里接出来时那般瑟瑟缩缩,难过的却是弟弟这般反应和自己毫无关系,小孩儿防备心极重,甚至不肯认他这个哥哥。
早知如此,他就亲自去冷宫接人,如果璟言第一眼见到的是他,现在会不会就是另一番光景?
殷鸣镝捏着心上人的白嫩的手指,看到大舅哥带着悔恨的模样,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就算去冷宫的是大舅哥,他们家小乖也不会轻易卸下防备,他上辈子花了那么多功夫才让小傻子敞开心扉接受他,大舅哥见一面就想达成目的,未免太小瞧小乖的警惕心。
雏鸡的确会对刚见到的老母鸡有依赖,那也得看护着鸡崽儿的老母鸡是谁。
呸,他才不是老母鸡,他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能把所有觊觎鸡崽儿的家伙全都叨死的雄鹰!
护短的雄鹰等大舅哥吃完,恭恭敬敬的将人送出帐篷,被迎面而来的北风吹的赶紧将帘子放下,然后锤锤胸口保证道,“谢将军放心进城,我会好
好照顾小乖的。”
谢云钊指尖微动,抬眸道,“小乖?”
殷鸣镝疑惑,“璟言还不乖吗?”
谢云钊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旌旗下面将插进雪里的剑拔.出来,迎着风雪离开了大营。
云二青躲在隔壁帐篷处探头探脑,看到送出来的蛮族首领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觉得他们家公子应该是怕小公子看到他凶残的一面,把所有的账都记在小本本上准备秋后算账。
“殷帅,药熬好了。”煞费苦心的文弱大夫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走过去,手上除了药,还有昨日进城时特意寻来的饴糖,“小公子怕苦,糖也不能多吃,一次给他一颗就够了,殷帅千万放好了。”
殷鸣镝满口答应,怕药凉了赶紧进帐篷,心道他的小傻子可不喜欢什么饴糖,喝药也从来不用哄。
小家伙自小吃了太多苦,对别人来说难以下咽的苦涩汤药,对他来说就像寻常吃饭一样。
吃饭时偶尔还会闹脾气,喝药却是只有难受得很了才需要哄着喂。
殷鸣镝叹了口气,拿勺子搅了搅黑漆漆的药汁,确定里面没有药渣,这才递到顾璟言手上,等他乖乖把药喝完,然后拿帕子将他嘴角沾的药汁擦掉,“小乖,方才那人真的是你大哥,他没有死,一直都活着。”
少年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执拗的说道,“大哥死了,现在就在天上。”
“可是,就算是死了,也还有再活过来的可能。”殷鸣镝将碗放下,试图从死而复生的方向让他的小傻子理解,死了都可能重新活过来,更何况谢云钊并没有死。
虽然他知道,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也只发生在他和他的小傻子两人身上,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顾璟言低下头,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了起来,声音中也带了哭腔,“可是,如果大哥还活着,天上就只剩下母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