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纳其的别苑内。
孩子坐在楠木浮雕的床沿,双手抱着手臂,粉嫩可爱的小脸拧成了包子状,小嘴不服气地撅得老长。
乐芽一边为床上昏迷的男人擦拭脸颊,一边喋喋不休道:“你还说你这丹药管用呢?这人到现在还没醒来,刚才呼吸还听得见,这会儿倒好,干脆没呼吸了,这不会是吃假药吃死了吧?”
“胡诌!我玉清宫从没有假药!再说,你怎么还好意思怪我?说到底,他晕过去还不都是被你害的!”叶骋不服辩驳。
乐芽登时语塞,连底气一起弱下来:“我……我那不是不知道他这么病弱嘛!跟块豆腐似的,一撞就碎……”
“行了,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叶凌漪无奈,又看看不服气的叶骋,问:“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吃了药反而更严重了?”
“阿姐!”叶骋委屈扁扁嘴,“怎么你也不信我?都说了这是清心丸,我师父炼制的,定然是好东西,不会吃死人的,只是让他尽快醒来罢了!”
说完话语微顿,转眸看乐芽,孩子故意学着大人的样子,板着脸凶巴巴道:“再说我在玉清宫只是个炼丹的小童,又不懂医术,并不会治病,我哪儿知道他怎么了?该吃什么药?只能给清心丸这样左右无碍的,小病除之,大病缓之,让他尽快醒过来也就是了。”
乐芽被训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趁机转移话题:“不过,你们觉不觉得奇怪啊?当初听完颜纳其说这个胡人大哥在古兰国的地位不低,怎么如今却沦落为了战俘?”
这个问题叶凌漪也正觉得奇怪。
沉默片刻,乐芽又忽然一脸大惊,拍拍自己的大腿,直道:“糟了!胡人大哥是古兰人,完颜纳其是黑水人,如今两邦交战,万一完颜纳其知道胡人大哥被我们私自藏在他的别苑里的话,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
话说一半,表情惊恐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叶凌漪看着她,微微愣住。
乐芽倒是提醒了她,她还真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依照伊涅普在古兰国的地位来说,若是他成了战俘,黑水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他,如今这个情况大概只说明了一件事——黑水人尚不知伊涅普的身份。
而目前黑水人中识得他的唯一一人便只有完颜纳其。
叶凌漪的心头不由紧了紧。
虽然那个黑水男人曾几次救了她,让她觉得他不像是坏人,但这到底是两国交战。
俗话说战场之上无父子,但凡牵扯到两邦利益,腥风血雨里父子亲人尚且要割舍,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黑水敌军中官衔最大的首领?
且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档口正值黑水王室夺储的关键时期。
伊涅普若是这时被完颜纳其发现,大有可能会被当成靠近权力宝座的献祭品。
而且她还有种直觉,伊涅普莫名其妙成为战俘的事情其中一定别有内情。
这些虽然都不关她的事,但若是就这样放任伊涅普被发现,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真要她见死不救,她又实在狠不下心来。
可是若要救他,就必须要将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偏偏初来黑水,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这里哪里都不认识,如此,若是为了躲避完颜纳其而轻易将伊涅普找个地方安置,又怎么保证得了伊涅普的安全呢?
叶凌漪皱眉思索。
片刻仿若自语:“此时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说罢抬头,告诫其他二人道:“你们记住,切不可将伊涅普在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待他醒来再作打算!”
“啊?”叶骋闻言讶异,“阿姐,你不会打算把他留在这里吧?”
乐芽亦神色紧张起来,欲言又止看了看叶凌漪,然后转身去将屋门合拢,又走回来:“我们初来乍到,如此行事可是触犯了大忌!这太危险了,倒不如趁现在完颜纳其还没回到别苑,速速将他送出去!”
叶凌漪皱紧的眉头微舒,转眸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只见他双睫紧阖,睡得极沉,精致如雕刻而出的睡颜因眼圈略略发青而显得有些憔悴,毫无防备的样子像一只可以任人随时宰割的羔羊,让人心生不忍。
“不行,现在把他送出去才叫自寻死路。”
乐芽与叶骋对视一眼,纷纷疑惑,并不明白她的用意。
“可你现在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惹祸上身吗?毕竟我们都不够了解身为黑水三王子的完颜纳其,若是被他发现你将他们黑水人的仇敌隐藏起来,而且还藏在他的别苑里,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乐芽担忧。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叶凌漪深吸一口气,“放心吧,等他醒来我自有考量!”
她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乐芽与叶骋也不好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黑兰城外百里伏兵处。
鄂温面朝苍茫沙土,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回想起这几天屡次挑衅黑水人,欲将他们引入伏兵圈都被那个西朝将军阻拦,鄂温便愤恨地咬紧了牙关。
是时,身后匆忙跑来一个卫兵,朝鄂温作了个扶肩礼道:“鄂温大人,那群来支援我们的若羌人闹起来了!”
“闹什么?”鄂温冷声。
卫兵面色顾忌看看鄂温的背影,支支吾吾道:“他们说……我们古兰人天生胆子小,接连败北连他们若羌人的脸都丢尽了,还说来支援的这几天与我们一起尽做了……做了……”
“做了什么?”鄂温显然对卫兵说话方式感到不耐烦。
卫兵又嗫嚅了好一阵,终于硬着头皮说出来:“他们说与我们一起尽做了那欲迎还拒的婊子勾当,明明不是西朝人的对手还偏要挑衅人家,如今伏兵陷阱都埋下了这么久,竟连只西朝和黑水的苍蝇都没杀死过!若不是古兰王书信求援,他们若羌才懒得陪我们古兰一起耗在这儿浪费时间!”
鄂温闻言沉默不语,那双手却攥得铁紧,连同脸色一起发青,眸中迸发刺骨寒光。
卫兵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盼到他说话:“此时伊涅普大人和阿默德将军下落不明,我们尚且需要借助若羌人的力量,不能与他们硬碰硬,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
卫兵应声退下。
很快,哨岗的哨兵惊慌失措跑过来连声唤:“鄂温大人、鄂温大人!”
鄂温极不耐烦转过身去,看到哨兵正一脸见了鬼而无法从惊慌中脱身的模样,一瞬联想到那些若羌人的侮辱,不由怒从心来,语气更加冷厉:“怎么了?”
“那……那里……”哨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睁圆一双充满惊慌的眼睛指指哨岗处一个蓬头垢面的魁梧男人,“阿默德将军……回来了!”
“什么?!”鄂温大惊,赶紧看过去。
果然是阿默德!
哨岗处,身材魁梧的男人仿佛饥渴了很久,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此刻正坐在一个卫兵跪地弓着身子、用后背吃力搭建起的人凳上,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卫兵为他准备的食物和水,一边任由人为他打理蓬乱的头发。
鄂温面色凝重,快步过去,朝哨岗处走,恭敬唤了声:“阿默德将军!”
说罢作了个扶肩礼。
阿默德却连眼睛都懒得抬,手里拿着羊腿子,野兽般一口咬上去用力撕下一块肉来,如人间珍馐般大快朵颐,直到将羊腿子上最后一丝肉都舔了个干净才意犹未尽丢下腿骨,手肘撑在大腿上,眼中迸发阴鸷光芒:“鄂温,听说老子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先是设下伏兵,又几次三番黑兰城下叫战,欲引黑水与西朝联军前来?你好大的胆子啊!是谁给你的权利越级支配老子的兵士?”
“将军见谅!”鄂温面色诚恳,暗里却仔细观察起阿默德的神色,企图从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端倪,继续道:“属下实在是因为伊涅普大人和阿默德将军一夜之间都不见了人影,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他故意将“伊涅普大人”和“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几个字咬音很重。
阿默德果然心虚起来,眼珠子转了转,下一秒干脆演起了无辜:“你说什么?伊涅普不见了?他去哪儿了?”
殊不知,阿默德演技浮夸,在鄂温眼中已经破绽百出。
看来伊涅普的失踪与他一定脱不开关系,此事若是直接问阿默德,没有证据,他一定打死不会承认,到时候自己恐怕还要落得个攀蔑上级的罪名,要想调查清楚,眼下最好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鄂温不动声色,故意装出一副困惑不已的模样:“属下也觉得奇怪,怎么一夜之间,阿默德将军和伊涅普大人都不见了?属下还以为二位落入了狡猾的西朝人手里,所以日日黑兰城墙下叫战,不惜求援若羌国,设下伏兵就是想要将二位大人救回来!”
“救回来?”阿默德嗤笑,“我看你是巴不得老子回不来吧!你好趁机谋权篡位!”
阿默德记恨着那日晚上偷袭失败的事情,心中认定了是伊涅普和鄂温两人合谋要害自己,所以对鄂温怀恨在心。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鄂温惊呼,“属下欲救二位大人的心日月可鉴,绝无半分虚伪!”
“哼!”阿默德冷哼,将脑袋转去一旁不愿意看那张在他看来无比虚伪的脸。
鄂温眼波流转,将话锋一转:“属下只是好奇阿默德将军为何突然决定夜袭黑兰城,这些日子又究竟去了哪儿?”
阿默德认为自己落魄数日是因为伊涅普和鄂温二人联手算计了自己,虽然对眼前的鄂温怀恨在心,但在他问到为何突然夜袭黑兰城和这段日子去了哪里时,心里仍然保留着一丝警惕。
怒不可遏地大吼道:“鄂温,你怎敢用这种审问犯人的口气与老子说话?难道本将军做什么事还得向你一个小小先锋报备吗?”
“将军误会属下了,属下只是担心将军,毕竟西朝人和黑水人阴险狡猾,属下是担心将军吃苦了。”
“老子用不着你惺惺作态!”阿默德恶狠狠道。
回忆偷袭黑兰城的那天晚上。
阿默德正为自己将伊涅普偷袭黑兰城的计划捷足先登而感到洋洋得意。
伊涅普在被那个瘦弱矮小的黑水人施以了祝由术后,便恍若没了魂的机器般任人摆布,被阿默德乔装成普通卫兵。
出了哨岗以后,阿默德为了趁机折磨伊涅普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就让当时失了心智,忘乎自己的伊涅普下马,让他自己不分昼夜徒步百里去黑兰城,向那些黑水人说自己是古兰人的逃兵。
可他在洋洋自得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
阿默德带领的队伍名为偷袭,实为诱敌伏杀,此间行动必须是环环相扣,可他甚至没有机会完成任何一个环节就被神机妙算的西朝人发现了。
守城的西朝大军向他们弹射威力巨大的火叉,阿默德的队伍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就被一把把燃着烈焰的尖齿叉灭了个干净。
无奈之下,阿默德只能在手下的掩护下狼狈逃走。
谁知西朝人却并不放过他,那个西朝军的副将竟然一路追击,不仅将埋伏在怪石坡的古兰卫兵杀了个精光,更是将把阿默德逼上了绝境。
就在阿默德为了躲避那个西朝副将而选择弃马,慌不择路地奔跑在厚厚的黄沙高坡上时,不慎跌落进流沙里。
虽然成功躲开了追杀的人,但他也知道,跌进了流沙横竖都是个死。
半身下陷在黄沙里似坠着千斤铅石般,阿默德悲哀地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被流沙拖下去生吞,一时万念俱灰。
但祸害遗千年的道理他并不知道。
阿默德就这样在流沙里困了好几日,丝毫不敢动弹,不仅滴水未进,就连困了都不敢睡。
直到最后,整个人都熬得虚脱了,不得已才本着拼死一搏的心思,咬牙奋力动了动身子。
这时才惊喜的发现,原来流沙已经消失了。
阿默德得救捡回一条命,现在对他来说,没有了伊涅普这个阻碍,正是找西朝与黑水报仇的最佳时期。
面色森寒,暗自思忖了片刻,再开口时,阿默德已经冷静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鄂温,老子现在有件大事要做,你必须配合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