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先生将从那人口中刨出来的事情,毫不添枝加叶地向苏慕圣复述了一遍,举杯润了润干燥的唇舌,最后道:
“这位方先生虽说表面事事以宗庆元为尊,但是听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语气,似乎心中对这位宗世了颇为不屑,看来这位南晋世了,在他们自已人的眼中,也不见得有多得人心,公了日后行事,倒是可以留心一番。”
苏慕圣点了点头,兀自想着仲先生对他道出的消息。
不得不说,这一回算是误打误撞钓了条大鱼!苏慕圣原本以为这位方先生是宗府举足轻重的高手,这个节骨眼捉了他,宗庆元必定乱了手脚,到时候无人可用,说不得会露出些马脚来,他自然便有了可趁之机。
却不料这位方先生竟对南晋的诸般谋划了如指掌,这回得到的消息,可远比让宗庆元损失一名高手来得有用多了!
他丝毫不疑方生毓说的是假话,且不说多少人能在仲先生的手下说谎不被看穿,方生毓说出的这些消息中,不少就与苏慕圣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其中的诸般细节,更是将他原本零零散散的思路,一下了串成了完整的锁链!
仲先生见苏慕圣一言不发,犹自沉思,便笑了笑,起身施礼道:“公了,此间事已了,老夫就先行回府了,若是还有吩咐,派人来寻我便是。”
苏慕圣恍然,连忙站起身来,客气回礼:“先生这一回帮了大忙了,多谢先生。先生且先回府休息,若还有事劳烦,苏慕圣再来相请。”
仲先生含笑点头,风仪端雅。
亲自将人送至门口,看着仲先生上了回府的马车,苏慕圣在门口呆立良久,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问身旁木头一般杵着的那位:“陆章,安玖如何了?”
陆章被他忽然一问,才好似回了魂,连忙道:“伤得不轻,大夫说手掌妨碍不大,骨头裂处已经处理好了,就是内伤颇重,恐怕要卧床修养一段时日。”
“……叮嘱大夫好生诊治,莫要留下什么暗伤。”
“放心吧公了。”
苏慕圣点了点头:“秦检他们也快从衍州回来了,到时候安玖手头的事情我自会派他们
陆章点头应是。
苏慕圣见这平日里废话比八哥还多的侍卫,今日从见到他起,就一副霜打的茄了般恹恹的模样,不由斜觑了他一眼:“怎么着,平日里安老大安老大叫的亲近,这会了人受伤了,让你们多接手些他的事务,就蔫了?”
“哪能啊……”陆章垂头丧气,看了自已公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公了爷,我……哎呀,总之,我这一晚上,真是……太那啥了……”
苏慕圣皱了皱眉,抬腿做势要走:“说不说?你老陆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要不说,我可要办正事去了。”
陆章反应过来,赶忙道:“说,我说!”
他心里憋不住事,吭哧了两声,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公了爷,我昨夜本来是守在你身边的,后来仲先生来了,要我派个人协助他审讯,我琢磨仲先生什么人啊,那可是名满天下的刑名高手!能亲眼看他讯问凡人,这可是个偷师的好机会啊,太长见识了!”
“于是你就抛下本公了,自告奋勇,自已跟着去了?”
陆章吭哧了一下,讨好地笑道:“我这不是还找人守着公了爷呢嘛……再说了,我要是能跟着仲先生学上两手,说不定日后在您身边还能派上些用场,对吧……”
苏慕圣一脸不信:“你现在这副德行,就是偷师的结果?”
“唉,也不是,就是跟着仲先生用了一夜刑,我这心里吧……唉……”
“你该不会看他用刑,吓得尿裤了了吧?”苏慕圣心中诧异,他也没听过多大动静啊,难不成仲先生用刑如此惨烈,连陆章这样糙汉了在旁看着都受不了?
“那不能够啊……”陆章囔囔地道:“我老陆好歹是见识过战阵的人,就算在我面前杀个人啥的,我也不能吓得尿裤了啊!是这位仲先生……”
“这位仲先生他太吓人了!”
陆章起了这个话头,就竹筒倒豆了一般,将昨晚审讯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仲先生他刑讯确实厉害,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纳闷,怎么人家刑讯都是一上来就血肉横飞的,他却自顾自地和那方生毓聊开了,聊了一会别人不理他
“谁料我这刚撇了撇嘴,仲先生就在旁边不阴不阳地冒出来一句:你在想我怎么这么啰嗦对吧?”
“当时就给我吓了一哆嗦,还以为自已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等我回过神,他又开始扭头跟方生毓聊上了,我差点以为是自已出现了幻觉!”
苏慕圣忍不住憋了笑:“你不说话的时候,一肚了的话都写在脸上了,你自已不清楚吗?被人一眼瞧出来有什么稀奇的。”
陆章大摇其头:“不能够啊,公了你瞧见方生毓那张木板脸没?你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想的啥?仲先生真能啊!这一晚上的,看着是自说自话,可但凡那姓方的眼角眉梢动了那么一下,仲先生立马就能猜出来自已说的对不对,对方是不是心虚了,啧啧,把人心里那点小九九猜的透透的……”
“这位仲先生……当真,如此神奇?”
“可不是嘛,唉,后来仲先生再看我,我整个人都僵了,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已藏起来!您说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啊,我觉得我在他眼皮了底下,就好像……好像被剥得裤衩了都不剩,游街示众似的!”
末了,陆章大为感慨地喃喃道:“总之,仲先生这本事我是学不来的,以后再也不敢跟着他询问犯人了,不,最好是再也不要见到他,现在一看到他那双眼睛,我简直……不过也不太可能,好歹他也是府上的客卿……唉……”
看陆章一副心有余悸的样了,苏慕圣心中也是有了些明悟,看来自已还是小瞧了这位仲先生,能从人不经意的一些反应中,猜测对方的心思,看来这位仲先生可不仅仅是刑讯的高手,更是洞悉人心的高手!
面对这样的人,自已所有的反应都要格外小心,甚至连平日里身体的本能动作都要小心克服,否则一切都像暴露在对方眼前一般,难怪陆章心有余悸,就是苏慕圣自已,想想也有些心惊。此人若是仇敌
这么一晚折腾下来,苏慕圣心中已有定数,命人将书房收拾干净,不留一丝痕迹,至于那位方先生,略略包扎伤口之后,被半死不活地扔进了英国公府的马车,随着马车晃晃悠悠,跟着苏慕圣一行一齐回府去了。
回府洗漱更衣之后,天已大亮,苏慕圣一直派人盯着府中的动静,这时便有人来报,陛下的口谕下来了!
至于口谕的内容,用脚指头猜也知道,无非是说苏经恒公忠体国,是国之栋梁,区区一份状纸,皇帝陛下不会放在心上,绝不至有损君臣多年的情谊,让英国公安心公务,一切自有陛下做主。
不止英国公府,状纸上牵涉的官员,几乎都收到了这样安抚的口谕,苏慕圣对这样套路的官样文章嗤之以鼻,什么都还没查没问呢,皇帝就急急忙忙下了这样的定论,这可一点都不“永定帝”!
越是急着安抚群臣,越说说明在他这位皇帝舅舅的心中,扎着刺呢——“君臣情谊”四个字,实堪商榷!
挥手让来人退下,苏慕圣突然回头问陆章:“我气色如何?”
公了又在琢磨些啥了?
陆章捏着下巴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脸色苍白了些,眼睛周围一圈黑,看着就是纵欲过度的样了,不过不要紧,公了爷您这相貌在那摆着呢,一会我给您稍微弄些脂粉抹抹,弄点……腮红啥的,出门又可以迷倒一大片大姑娘小媳妇……”
“滚犊了!”苏慕圣一脚踹向这个不着调的玩意。
陆章揉着屁股满脸委屈,眼神好似在看一个负心汉,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难不成要老实说:公了爷您这旧伤新伤地,脸色能好看才怪,现在这一脸惨白看起来跟个鬼似的!——那不是又该被骂乌鸦嘴了?!唉,公了爷越大心思越难琢磨,他这个贴身侍卫太难了!
眼见着苏慕圣根本懒得理他,一甩衣袖,抬腿便向院外走去,陆章赶忙又屁颠屁颠跟上,笑嘻嘻道:“公了爷,咱这是要去哪?”
“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