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工作稳定、爱好单一、打扮得体和样貌天生出众的前越剧演员、现柏州市文化局宣传科老副科赵兰很清楚自己压根不是升官的料。因为别人外出调研时她得给孩子做饭。同事为了提个正科熬活儿熬资历,她却在资料堆里抽身准点下班。
别人提了正科后看着党组班子和副局长位置流口水,赵兰心里扒拉着:自从进剧团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四年了。按照政策,再干六年她就能申请提前退休。三十年工龄献给社会主义建设,剩下的人生,她就专心照顾师姐和女儿。
她除了嗓音样貌好,其余的都和普通人无异。她会因为两毛一毛的青菜讨价还价,也为周六无奈加班没发加班费而腹诽。五十块的口红能用一年半,穿五百块的裙子会觉得肉疼。她保守而正直,精明而急躁,无欲无求,不少她一分工资就行。也难怪,如果她事业心重一些,也不会二十三岁出头就调离了剧团。
赵兰这辈子所有的叛逆和大胆都给了王梨,用完了这些储备后她反而觉得心慌。
哪怕丈夫老白突然走了都没这么慌过。
老白生前做海鲜生意,自己吃得也极多,加上有段时间喝酒无节制,脑血管出意外去世后给赵兰母女留下乡下一套宅基地房和存款二十万。
九十年代中期那会儿,这笔数字让赵兰心里还算踏实。存银行的确保险,可比起渐渐起势的房价,这点钱就薄了。恰逢她大哥水产加工厂扩大生产,就用高于银行一分的利息向她借了这笔。再不乐意她也得考虑:老白死了,她孤儿寡母,遇事还得娘家撑腰。
现在不一样了,王梨可以给她撑腰。赵兰骨子里瞧不起自己这点:总和没主轴似地依赖别人。女儿白卯生好哭软踏踏的一面当然经自己遗传。
她又得意自己一点:在王梨生病时她大力推了她们俩一把。她这辈子做得最肆意胆大的一回。
她就这么又慌又得意着。
最近,赵兰想去师姐所在的金湖小区买套房,虽然那里一个平方涨了几百,可再涨也不怕,钱存着才怕毛了。
她还有一层考虑:白卯生以后不能结婚跨进男方家过手
心向上的生活。她得有自己的一份小家业,万一有个万一,孩子也有退路。
要债、退休、买房这两件大事就成为赵兰思考的最近五年最重要的三件大事。
而排在这三件大事前面的分别是王梨的身体和白卯生的感情问题。
王梨能糊弄得她安心一时,却糊弄不过一个月。赵兰更慌了。
本来她还放心于女儿发育迟、开窍晚。比起她这年方十三就发觉自己对师姐“有了不一般的心思”的母亲,赵兰还以为白卯生得二十出头才会发现真爱。
但女儿雷打不动地于每周日向爱情朝圣,说是出门找小姐妹玩儿,赵兰却见她只奔170路公交车站。
早上换了快一小时衣服的女儿总提着吃的喝的看的玩的,头发丝儿高兴地一蹦一蹦,跳上车,再撑着头在车上打瞌睡。浑然看不见后方她妈妈赵兰眼中的一言难尽。
赵兰也想放一马,但白卯生太过活跃。刺激得赵兰一想这事儿就要折腾王梨,她也只有王梨可以折腾,“你说什么看缘分,你也知道在咱们国家她这情况注定有缘无分。”从师姐的洗脑中回过神的赵兰用心思考了这个问题:
卯生唱不出来另说,她要是把人家俞任害得成绩下降怎么办?那可是八中的尖子,一旦受谈恋爱影响耽误了考清北复交会害人家一辈子。
王梨说卯生有数的,你看她从来只是周日外出半天,晚上八点前就回家。说明她也明白不要影响小姐妹的学习。
赵兰说中午十一点出门,晚上八点到家。九个小时能干很多事了。
“什么事?”王梨心大时让赵兰急得跺脚,“哦,第一,她们还没成年,应该不会进入那个环节。改天我旁敲侧击问问卯生到了哪一步。第二嘛,就算到了那一步,你又不用担心早早做外婆。”小姐妹家的,逛街看书吃零食,最多找个角落嘬嘬脸,王梨说她绝对相信这两个孩子不会乱来。
“你怎么知道不是卯生一头甜呢?”毕竟亲妈,赵兰还担心白卯生明月向沟渠。
“那不更好?省得你担心。”王梨知道赵兰终究难宽心,在她周末跟着卯生出门时轻轻摇头,“人
呐。”
人呐,自己蹉跎掉十几年,觉得终于还能填补以前的遗憾时,可遗憾还是存在的。赵兰自己就遮住小肚子上的刀疤和妊娠纹不让王梨看,说“太丑。”
她不仅仅在说刀疤,也是指过去的冲动选择,还指对时光的辜负。
人还有一种深藏的自卑,哪怕自己终于站起来面对社会规则的铜墙铁壁凿出一点光亮。骨子里还是认为这“不对”,还会慌张恐惧。
赵兰的轴王梨领教了几十年,也欣赏了几十年。她在家喝茶等着赵兰和卯生回家,晚上六点时赵兰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她回家就呆坐,就像听到师姐生病那天一样,把自己扔进思绪里吞吐翻滚,坐到六点四十五,才抓住王梨的手,“不是卯生一头热,是两个人都有那意思。”
说着说着赵兰泪流了下来,几十年前的崔莺莺哭起来时没有中年妇女的泼辣心酸,还像当年的小女孩一样把头迈进师姐怀里,数落着自己女儿,“吃完了就拉手去车站,我打车跟到了城东的沐阳路,她们在肯德基里坐了三小时。俞任写作业,卯生趴在桌上睡觉。”
老派崔莺莺说俞任十几岁的女孩子,眼神深深地盯着卯生。写一会儿就要拉卯生的手,或者摸摸她脸,“要淌出水的眼睛,”这不是动感情这是什么?
“五点半去了江畔,吹冷风也要抱一起,她们抱了半小时我吹了半小时风。”赵兰吸了吸鼻子,师姐已经抽纸给她,再将她抱住,“就抱着?”
赵兰的脸忽然映上绯红,“师姐你尽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其实的确不紧要,真的如同师姐所说,嘬嘬小脸罢了。至于有没有进一步探索别的,赵兰不得而知。能确定地是,再这么下去,这一天也不晚了。
赵兰在师姐的安慰下彻底回神,“师姐,她不是你我,我们工作稳定,后面日子看得见数得着。她们才十几岁,要是闹到人尽皆知她们就都毁了,我想让卯生转学到省城的戏校。”
四十多分钟的呆坐已经让赵兰考虑了三个思路:转学,搬家,出面拆鸯鸯。
师姐的眼神透出忧思,“阿兰,卯生要知道会怎样?”
赵兰说女儿气不过三天,要恨让她恨去,日子稍微长点她就忘了,“她这孩子气性短,记性差。”
赵兰慌后择路,哪怕王梨再反对,不帮忙运作关系,赵兰便找文化教育系统里的其它门路,从省城来回跑了几趟手续。春节前,赵兰终于接近成功,更别说人家看了白卯生的比赛录像和学戏过程,说王梨的入室学生自然要收。
赵兰松了口气,在这个格外冷的腊月浑身暖热。她这些日子和师姐争了几次,用一句“孩子是我的”让王梨闭嘴。
再亲密再相爱,甚至再成熟的两个人也总有计较不过去的东西。赵兰装聋作哑了个把月,最终抬高了声音。
哪怕孩子的命名因为师姐,孩子学艺也拜了师姐,可事关白卯生的安全未来,赵兰和师姐计较起来,“我怀得她,挨得刀,她不听我的听谁?”“你没生过孩子,你不懂。”
难听的老调弹一次就当耳边风,弹几次就像话里有话。也明白自己计较得脸色多难看的赵兰在省城修得坑坑洼洼的路旁等出租车,冻得哆嗦着摸出手机拨了王梨电话,“师姐……我办——”
赵兰这通半是通知半为修好的电话没说完,她被一辆渣土车刮在车轮下。
王梨“喂”到后面只剩下忙音。半小时后省城警察打来电话,说赵兰是你什么人?王梨一顿,回答说是我妹妹。
警察就让家属去省医院,“她还在急救中。”王梨不顾脸上还带着妆跌跌撞撞跑出化妆室,拉着白卯生就直接坐单位的车到了省城。
白卯生听说妈妈在省城出了车祸六神无主,她紧抓着师傅的胳膊问,“我妈妈要紧吗?她为什么在省城?师傅你是不是最近和妈妈不开心了?”
王梨看着学生楞不知道如何说起。
说赵兰为了让女儿有个普通女人的安稳未来暗修栈道?说她妈妈想用距离焖干两小无猜的感情?说她其实都想不明白,明明还有别的路走,为什么赵兰选择了最笨的一条?
这种感情就如此见不得人?或者,因为孩子年纪小,就想当然地认定她们头脑发热不懂感情?
冬雨顺着车窗蜿蜒滑下,
王梨将白卯生搂在怀间,“你妈妈会没事的,先睡会儿。到医院后,师傅有话对你说。”
她心里却在滴血,“阿兰,你总这么急性子。你要有事,我怎么活?”
感情是笔糊涂账,再计较,在生死分离面前都一文不值。王梨摸着白卯生的脑袋,“师傅一定不会逼你,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