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开明起初以为女儿喊“听不见”是撒娇,只是让俞娟在家休息一天不去上学。
而俞任也心神不宁了一天,中午放学她顾不上回家吃饭,直奔俞娟家门口,但门后传来俞锦软糯糯的奶音:“彩彩姐姐,我爸妈不让我们出门。”
“你姐姐呢,耳朵好点了吗?”俞任问。
半天后才传来俞锦的话,“姐姐还是说听不见。”家里又传来三儿的哭声,俞锦只好回去照看。等了会不见人来的俞任只好回家,她问奶奶胡泽芬,“俞娟会聋吗?”
胡泽芬给她夹菜,“怎么会?”
“爷爷奶奶你们劝劝俞娟父母带她去我妈的医院看看行不行?”俞任这顿饭吃得也没往常香。
胡泽芬让她别管闲事,堵上孩子的嘴后她心里却一直打鼓,等孩子回房写作业后才去找院子内抽烟的老伴俞文钊,“要不你去劝劝?我怕耽误了看医生,那孩子的耳朵真会出问题。”
听说了俞开明家被俞天凯老婆闹腾一遭的事,俞文钊也骂,“孩子间的事就孩子间解决,大人掺和什么?”他问老伴,“俞娟当时真听不到了?”
“哭得可惨了,连声地喊她听不见了。被她爸拽回家后可能又挨了顿揍。”胡泽芬叹着这家人,“要我说开明也太不知足了。他一个聋哑人能娶到木芝那样的也是有福气了,生了三个女儿都不知足还对老婆孩子这么差。”
“你懂个屁。”俞文钊最不爱听胡泽芬嚼舌根,“别人家的家事,我这个村支书都犯不上管,你管什么?”胡木芝这个老婆是俞开明父母负债花了大笔礼金从别的村娶回来的。俞开明从小被村里同龄人甚至小一辈的欺负,心里也是憋着气的。真怕不折腾出个儿子他不会罢休,所以在三胎生下后,他们村联合乡计划生育小组的人赶紧带胡木芝补上了结扎。就为这他还挨了上面一顿挤兑,“早结了不就完事?”
“都懂个屁。”俞文钊心里暗暗骂,胡木芝躲在外面几年说是打工去了,他们难不成去大海捞针?这些端着铁饭碗的人就是上下嘴皮碰一下念念稿子,跑断腿的都是基层。
边抽烟边往外头走,俞文钊的
眼前是一条青石板路,从山头茶园延伸、一直通往山下的市道。像这样的石板路,俞庄有六条。几百户人家沿路散开,伏在青山绿水间。当年俞庄的祖先从北方避难,再三挑选终于落脚此处也是因为所谓的“风水”。
许是因为风生水起,俞庄在清朝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文人庄,几百年里单进士就出了十几个。从茶山通往村口的道上还有三座御赐恩荣牌坊,有乾隆亲笔的科甲登坊,有嘉庆御赐的孝子节义,还有座道光年间的贞烈牌坊。每座牌坊、包括村口传了几百年的祠堂,都刻有“瓜瓞绵绵”或者“福子荫孙”之类的话。
一座座二层、三层的砖瓦楼房,就是俞庄人几百年坚韧经营的结果。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多生儿子的结果。生儿子,才不用离家,反而娶来外面的媳妇继续开枝散叶,盘桓在这片水土上汲汲于生而后汲汲于死。有儿子养老送终,最后埋在俞庄的祖坟中是一个俞庄男人的归宿。
尽管火葬已经推行了好几年,俞庄人还是讲究那一套儿孙送终、方能入土的老观念。
所以生儿子在俞庄是件大事,生不出儿子在俞庄是件天大的事。哪怕党和国家政策宣传了几十年的男女平等,哪怕村里的围墙上刷了好些齐整的标语“生女有福”。
俞文钊懂俞开明内心的痛苦,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同。俞文钊是村支书,老婆当年怀了二胎流产后不能再生育。他得有一个党员的担当,不能因为人家生不出儿子就离婚,这才静下心培养女儿俞晓敏。大学毕业、如今是医生的女儿总赶得上大半个儿子。而俞开明不能听不能说,他就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他需要一张替他说话的嘴巴,一双帮他捕捉讯息的耳朵。老婆替不了,女儿也替不了。在大部分俞庄人心里,儿子,才能替老子听和说。
不知不觉,俞文钊任由思绪带着脚步,已经走到了村口的牌坊下。一抬头就是那座道光亲笔的“旌表俞孝廉妻马氏贞节之门”,老支书在下面抽了大半根烟,路过的人不时和他打招呼,“书记,忙啊。”
“瞎溜达。”俞文钊说。
“说开明呼巴掌把他女儿呼
聋了?”有人问。
“不晓得,哪能几巴掌就打聋?”俞文钊说。
“这可指不定,开明本来就是聋哑人,他女儿弄不好遗传了些什么,旁的孩子被打几巴掌可能没事,开明家的可说不准。”那人振振有词,和老支书闲聊几句后就扛着锄头悠悠向山上茶园走去。
俞文钊想了会,直接转身也走向茶山。
几天后,终于等来两个消息,好消息是胡木芝撇着一只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的腿带着俞娟转车去市中心医院看病。坏消息是俞娟看完病就再也不愿意上学了。
俞任去她家找过好多次,送她的干脆面和棒棒冰,也给她看自己的彩页漫画书。但俞娟总是恹恹地坐在角落不愿意搭理她。她问哄三儿哄得满头汗的俞锦,“俞娟在家说话吗?”
“有时也说的。”俞锦咬着下嘴唇看看姐姐,又看一眼襁褓里的妹妹,她眼睛亮晶晶的,最终不再吭声。
俞任在村小少了一个好朋友,她也不想在放学后逗留于操场。因为她不乐看见依然嚣张得懵懵懂懂的俞仕飞,更怕回想起那天她在一旁给扭打俞仕飞加油的俞娟。隐隐约约的,俞任觉得要是那天俞娟不在村小打架,或者,她去替俞娟揍了俞仕飞,就没有之后的一系列事。
半年后,有天周末俞任看电视里的法制节目听到“教唆”和“从犯”这两个词时,她忽然懂了,马上去找对门家的俞娟,拍着她家的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俞娟,俞娟都怪我教唆你打架,都怪我……”
俞娟还是没踏出家门一步,而俞任被胡泽芬拖回家,她哭个不停时忽然被爷爷气气地踹了一脚屁股,“丫头家的屁话屁事那么多,就不能消停吗?”
那是俞文钊第一次打孙女,俞任也被踹懵了,哭声止住后她愣住,随即回到自己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那一摔,似乎预告着俞任青春期的到来。一个月后,俞任来了例假,对此奶奶胡泽芬痛心疾首,“这可怎么得了哦。”在跟女儿俞晓敏打电话,那头的医生女儿见怪不怪,“妈她这是正常的,我们同事的孩子还有十岁来月经的,这在国外更常见。不过零食您也得少给
她买点了,那里面激素多。”
“可她才十一岁啊。”胡泽芬自己十七岁来例假,女儿俞晓敏是在十五岁,到了俞任这,由不得她不心疼难过。
俞晓敏一句话打消了母亲心中难言的痛楚,“这又不是过去,孩子来月经就要嫁人的。她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
“等着周末我回去给她买些卫生用品,再教教这孩子一些生理常识。”
胡泽芬则对孙女进行了成人第一课,“咱们彩彩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能和男同学太亲近。”
“什么是亲近?”俞任刨根问底。
“……”胡泽芬发现孙女毫无月经来后的羞愧,她当年第一次来例假害羞得在家躲了几天都不敢出门。因为身边小姐妹常说,这事儿来了,就得和男人睡觉生孩子。最终对于孙女的追问,胡泽芬搪塞了过去,“就是……别理他们。”
在俞晓敏周末从市里赶回家对女儿进行生理启蒙时,石板路对面俞开明家的院门也正巧打开——俞娟难得地迈出家门。见到俞晓敏时她声若蚊蝇地喊了声“二姑姑好。”俞开明和俞晓敏算远房堂兄妹,按俞庄的规矩,她喊俞晓敏“二姑姑”。再看俞任,俞娟咧开嘴忽然笑了,小女孩已出长出水灵的模子,一笑时嘴角梨涡的天真驱散了她许久来的阴郁。
俞任也笑,上前拉她的手,不自主地大声问,“俞娟,你来我家玩?”
俞娟听不到,依旧是笑,她摇了摇头,指着山上茶园,“我去帮我妈做事。”
“那你做完事来找我玩啊。”俞任在她身后喊,俞娟此时回头,又对她笑了,俞任这才留意,她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水蓝色的裙子。俞娟说过那是她城里的表姨上次来家里给她带的,平时她很紧张这条裙子,只在六一儿童节穿过一次。
“她听得到,听得到!”俞任开心地说,俞晓敏看着走远的孩子眼里泛着悲悯,回家和母亲闲聊时才道,“还是木芝带着来我们医院的,我找耳鼻喉科的老左看了,先是以为是临时的穿孔,后来检查……神经也受损了。我们劝她带孩子去省医院再看看,不晓得她们去了没。”
“应该没去,
回来后这孩子也不出门,这不还是这么多天头次见到她。”胡泽芬手里还剥着豆角,“这要真聋了,多造孽。”
“投错胎就是造孽。”俞晓敏看着院子內小花尺旁还在捞金鱼的女儿,“我要不离婚就更造孽,任颂红真在外面有了人。”
胡泽芬的手一抖,毛豆粒漏到篮子外,“多久了?”
“少说也有三四年了。这狗-日的还想做书记,我写信给纪-委了。”俞晓敏恨道,她离婚后生活状态虽然恢复了些,但脸上的皱纹和焦虑却没减少。
“你——胡闹,”胡泽芬压低声音训女儿,“他做到县长不容易,你这要是毁了他——”她又瞥了眼院子里浇花的老伴,“他也是彩彩的亲爸。”
“他出轨时怎么不想想彩彩?”俞晓敏放下茶杯就要离开,每次听到母亲为任颂红说话她就来气,“他当初带着别的女人上我家的床,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母女俩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闹冷战,本来还开心的胡泽芬自己去厨房生闷气,而俞晓敏喊来女儿进房间问了她学习,再细细说生理期的注意事项。
窗外的蝉鸣已经渐渐聒噪,俞庄今天没风,日头静悄悄的。一家四口三代吃完了午饭,俞晓敏抱着女儿难得睡了个午觉。胡泽芬透过房门看着一大一小两张肖似的清秀脸蛋,还是进门给她们盖上毯子。
俞晓敏忽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妈,几点了?”
“早呢,难得多睡会儿。”胡泽芬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三点。
俞晓敏低头给俞任擦额角的汗,“这孩子火气大。”她笑。
“你也不差。”胡泽芬嗔怪地看了眼女儿。她索性坐在床头,还想再说说母女的贴己话。
一声哭喊划破安静的俞庄,听声音像从对面传来的。两人疑惑地互相看了眼,俞晓敏轻轻下了床和母亲出门看,只见瘸腿的胡木芝哭着跑出门,身后跟得是脸色铁青的俞开明。门口站着正抱着三儿的俞锦,她茫然地目送着父母。
俞开明家渐渐来了几个邻居,胡泽芬正要问俞锦什么事,隔壁的开祥嫂子拉过她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胡泽芬的脸色瞬
间煞白,她喃喃道,“作孽啊。”
“妈?”俞晓敏凑到她身边。
“开明家的大女儿,刚刚在茶园拐角旁的树林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