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以后,小哑巴站在云都城的大街上无比惆怅,瞥了一眼一脸兴奋的赵凝,心想既然那么喜欢在城里过中秋,又何必要大老远赶半天的路去别院。
齐三见她一脸郁色,低声道:“表小姐年纪小,性子跳脱,最喜欢热闹,但是心里又想陪着主子,所以……”
他下面的话不用说小哑巴也懂,这是她在为了心爱的表哥委曲求全。只是,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要带上自己。
这个赵凝摆明了对自己有敌意。将一个不喜欢的人待在身边,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哎,搞不懂现在小姑娘在想什么。
旁边的赵凝自进城后,就觉得眼睛不够看。
今日城中解了宵禁,只派府兵在暗地里巡逻。齐王府虽不过中秋节,可并不阻止城中百姓过中秋,大街上的人比肩接踵,手里各个提着样式各异的花灯。
赵凝一路上东摸西看,瞧见喜欢的便让齐三买下来,一会儿的功夫,齐三怀里堆满了东西,就连小哑巴也未能幸免。
小哑巴之前在风月楼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云都城中秋节的时候热闹,没想到这么热闹。只见道路两旁的树上都挂满了官府挂上的红灯笼,货郎们的摊位也摆满了各式各样新奇的花灯,一眼望去,好像置身于一片没有尽头的灯海里。
她忍不住感慨:这带着烟火气息的万家灯会,团圆之夜,将云都城装扮的不似人间,又胜似人间一切。
三人又逛了一会儿,赵凝累了,嚷嚷着找个地方坐一坐。
齐三提议说去旁边酒楼坐坐,这时赵凝一抬头就瞧见了旁边被数十盏红灯笼装扮的格外热闹暖心的风月楼。
她想起来人人皆传风月楼里有一个叫蕊姬的花魁,据说生的美艳动人,且对她表哥一往情深。
赵凝轻哼,她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个蕊姬是个什么模样,居然如此恬不知耻觊觎她表哥。
齐三见状,生怕她生事,立刻跟了上去。
小哑巴却懒怠伺候她,径直走到风月楼门口卖馄饨的摊位叫了一碗鲜肉馄饨。
谁知老板才刚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就见风月楼里传来了尖叫声。
她心想,定是那任意妄为的娇表妹砸场子去了。
小哑巴不欲多管闲事,坐在那儿慢条斯理的吃着碗里的馄饨。
等到她吃饱喝足以后,才进了风月楼,见到里面情景吓了一跳,只见风月楼富丽堂皇的大堂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
这也就罢了,风月楼里那个生的美艳动人的花魁娘子扑倒在地,面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身上多了几道鞭痕,发髻松散,身上本就轻薄的衣裳衣不蔽体,春光外泄。
风月楼里的老鸨虽心疼自己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教养出来的姑娘,生怕被她伤了皮肉,往后卖不出好价钱,可碍于权势,只能干着急的一句一个“我的天爷,我的亲娘”,叫唤的响亮,却一步不敢上前,生怕开罪世子家凶神恶煞的表妹。
其他人更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看着地上的蕊姬,有些与她有私怨,嫉妒她的,眼里的讥讽更是不加掩饰,一脸得意。
那看似柔弱的花魁娘子居然十分有风骨的没有哭,保持着一个花魁的体面,一双精致描绘的勾人的美目微微上挑,看着眼前手持马鞭的赵凝,头上冷汗淋漓,面上却笑得风情万种,“真是个傻姑娘,他不喜欢你,你就算是我打死,他照样还是不喜欢你。真正喜欢你的男人,又怎么舍得让你来这儿出丑。”
蕊姬说话针针见血,句句往赵凝心坎上扎。她最是讨厌人家听人家说表哥不喜欢自己,恼羞成怒,“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说着高高扬手上的鞭子又要抽她。
蕊姬虽嘴上逞强,可尝过那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又不肯求饶,抬起手臂掩面,生怕伤了自己的脸面。
可预想的疼痛并没没有落下,只听赵凝咬牙怒斥,“大胆!还不放手!”
蕊姬抬眼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出现的世子书童正牢牢抓着赵凝握鞭子的手。
她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杏眼沉静如水,红唇紧抿,比起上次进来时姿容更甚一筹。
赵凝挣了几次未能从小哑巴手里挣出手来,扫了一圈周围打扮的花枝招展,身着清凉的姑娘与来寻欢作乐的嫖客,只见他们正交头接耳对她指指点
点,脸上挂着暧昧的笑意。
她何曾丢过这样的人,气的眼睛通红,道:“齐三,还愣着干嘛,把这个欺主的东西给我绑了!”
齐三左右为难,一边是主子嫡亲的表妹,一边是自己半个兄弟,帮谁都不行。
他看着那可怜柔弱的蕊姬,心下不忍,劝道:“夜深了,咱们回吧。”
赵凝见齐三都不肯帮她,气得神智发昏,另一只手挥向小哑巴的脸。
小哑巴伸手一挡,直接将她甩了出去。
赵凝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撞到身后桌子上,桌子上的酒杯“砰”一声滚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她挥着鞭子还要动手,小哑巴冷冷睨了她一眼。
赵凝被她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举着鞭子的手竟迟迟落不下来。只觉得眼前的小哑巴,眼神居然比她常年打仗的爹爹还要凌厉,骇人的很。
小哑巴这时解下身上披风,上前盖在蕊姬身上,将她外泄的春光遮得严严实实。
蕊姬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她会帮自己,想起上次算计她未遂的事儿又羞又愧,一低头,眼泪掉了下来。
小哑巴又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大家被她不怒自威的眼神震慑到,看热闹的心立刻淡了,连忙各自散开了。
这时,外面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一位个子拔尖一身天青色衣衫,风流倜傥的俊美男子进来。
他一见小哑巴,快步上前,未语三分笑意。他大抵是才在别处饮了酒,桃花眼里噙着水光似的,波光潋滟,“方才我听到这儿有人闹事,便过来瞧瞧,真是巧,在这儿都能碰见你。这几日送你的糖可喜欢?”
小哑巴又恢复素日模样,笑得乖巧可人,冲谢毓点点头。
谢毓看了一眼蕊姬,只见她脸上泪迹未干,发髻松散,哪里还有平日精致美艳的模样。他又看了一眼一脸戾气的赵凝,猜了个大概。
蕊姬冲他福了一福,由着婢女扶着上楼去了。
“是阿凝啊,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他们自幼相识,两家又是世交,知道她自幼被家中大人宠坏了,向来任性妄为,没想到今日竟然这般胡闹。只是,出于
立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凝轻哼,“听说,这里藏着一个专门勾引阿楚哥哥的妖精,我特地来瞧瞧长什么模样?”
谢毓眼神在小哑巴身上打了个转,轻笑,“妖精啊……”
他心想,你表哥身边可不是藏着一只妖精吗?还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妖精。
赵凝见他看向小哑巴的眼神暧昧之极,一言难尽的看着他。
谢毓看看一身男装,腰杆挺得比他还要笔直的小哑巴,知道赵凝误会了,道:“怎么,没见过你谢哥哥对姑娘家献殷勤?”
赵凝一听,眼里冒起了火,眯着看着小哑巴,冷声道:“你是个女的?”
谢毓觉得她问的好笑,道;“她长得这么好看,当然是女孩子啊。”
赵凝看着神色如常的小哑巴,眼神比方才看见蕊姬时还要愤怒十倍百倍。
这个哑巴书童居然是个女的!
她虽不喜欢小表哥身边无端多了一个生的太过扎眼的小哑巴,可从没将她当女子看待。
诚然她生的十分好看,可她又不说话,穿的跟齐三一模一样,人静得有时候跟个影子似的,大部分见着的时候面无表情,哪里分辨的出是男是女。
且在她眼里,这普天之下的女子,要么该向妍姐姐那般,温柔似水,体贴周到;要么该如她这般,活泼开朗,风风火火。可她浑然忘记了,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体格风骚也各不相同,谁也不会与谁相同。
更何况,如小哑巴这般,美的雌雄难辨,周身气度比着齐云楚也不差什么的女子,屈指可数,古往今来也不多见,她不识得,自然也正常。
赵凝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又想到她日日黏在表哥身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是从前妍姐姐在的时候,也不曾这样亲密。
她本就年纪小,自幼被家中父兄宠着长大,半点城府也无,刚才被她大庭广众之下下了颜面,气的浑身发颤,可打又打不过,眼泪在眼圈打转,恨恨瞪了小哑巴一眼跑了出去。
齐三生怕赵凝出了什么事,看了一眼小哑巴,又见谢毓在,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赶紧追了出去。
小哑巴莫名其
妙看着谢毓:这姑娘怎么回事?打人的是她,骂人的也是她,怎么到最后,哭得最要紧得也是她。
谢毓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蕊姬这时遣了贴身婢女请小哑巴同谢毓进去饮酒。
小哑巴本不想去,可眼下左右只有她一人,也没旁的去处,只得跟谢毓一块儿进去。
蕊姬已经重新上了妆换了衣裳,略厚的妆容将脸上的伤痕遮得严实,唯有一对眼睛还有些红,瞧着我见犹怜。
她邀了二人坐下,又斟了酒,举起酒杯看向小哑巴,道:“感激的话,蕊姬就不多说了,若是您不嫌弃,饮了这杯酒,也算蕊姬从前有眼无珠,给您赔罪。”
她说完,先饮三杯。
小哑巴也不扭捏,执杯一饮而尽。
其实她觉得蕊姬不必如此,她之所以出手,不过是觉得,这世间女子本就艰难,何苦为了一男人相互为难。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小哑巴觉得屋子里香气浓郁,有些头晕想要出去透透气,起身向蕊姬告辞。
蕊姬亲自将他二人送了出去。临行前,蕊姬突然叫住她。
小哑巴回头看她,只见她一袭红妆站在数十盏红彤彤的灯笼之下,整个人脆弱的好像要融入那火光之中。
“我有两句话想单独与姑娘说说,”蕊姬冲她笑了笑,拿出帕子压了压眼睛,哽咽,“莫要见笑,风沙太大,迷了眼睛。”
谢毓识趣的走到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位赏灯。
蕊姬这才道:“我有两句话想要提醒您,世子为人冷情,且心有所属,我劝姑娘莫要过于投入到里头去,免得将来伤了心。”
小哑巴觉得很奇怪,既然她知道,那之前又是为何。
蕊姬自嘲,笑得凄凉,“我自幼长在青楼,本就是这世间飘零之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便是真心爱慕一个男子,心中也总有所图,既然有所图,又哪里敢奢求旁人能予我们真心。我爱慕世子,虽也是真心真心,可我也想给自己找个依靠,为奴为婢也甘愿,况且以世子的品性,只要肯要我,便不亏待了我。可我知道,姑娘您不同。”
至于不同在哪里,蕊姬说不上来。她只
知道,小哑巴虽落魄,口不能言,可全身气度摆在那儿,骗不了人。
小哑巴瞧了蕊姬一眼,知道她话出自真心。
蕊姬说完向她行了一礼,用帕子擦干净眼里的泪,又摆上一个花魁得体的笑容朝着屋里热闹之处去了。
小哑巴在风月楼的门口站了片刻,心想:若是将来与我好的人,心里待我三心二意,我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话说回来,齐云楚心有所属?
是谁?
……
赵凝一路跑回了别院,齐云楚同言溯还没睡,正在书房内下棋。
他二人见着哭的涕泪磅礴的赵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皆吓了一跳。
赵凝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那小哑巴是个女子?”
齐云楚楞了一下,点点头。他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只见着只有齐三一个,正要问小哑巴去哪儿了,谁知赵凝“哇”一声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看向言溯,只见他显然也是知道的。
好了,现在天下她最喜欢的表哥,跟天底下她最敬重的先生,变着法儿的为了一个小哑巴骗她。
好了,这几日白白给小哑巴看了一场笑话,不只是小哑巴,就连蕊姬谢毓刚才必定也是在心里笑死了她。
好了,过了今晚,她赵凝很快就沦为整个云都城的笑柄,拈酸吃醋都吃到青楼去了,等她回到邺城,她爹必定拿鞭子抽死她,然后将她关进祠堂里,任她娘亲哥哥如何求情都没用。
若是表哥心里有她,她便是被爹爹打死也认,可她的表哥半点没有上前哄自己的意思,心里眼里还惦记着他美貌的小书童。
只见他面色阴沉的厉害,看向齐三,“她人去哪了?”
她是谁,不言而喻。
齐三忙道:“跟谢公子在一起呢,属下担心表小姐出事,所以才先回来了,你放心,谢公子会看好的。”
言溯扶额,这个傻孩子,就是跟谢毓在一块,他才不放心呢。
果然,齐三话音刚落,齐云楚咬牙道:“好,好的很,本世子的书童,出去一趟就成了旁人的尾巴,简直是不知所谓!”
赵凝委屈的眼泪瞬间跟绝了
堤一样哗啦啦往外流,捂着脸哭着跑。
……
书房里。
言溯叹息,“她好歹是你嫡亲的表妹,年纪小,你哄哄她,这事儿就过去了,你这一出借题发挥又是何必?”
齐云楚已经完全没了下棋的心思,低垂眼睫把玩着手里打磨的圆润光滑的棋子,道:“哄的了一时,哄不了一世。正因为她是我嫡亲的表妹,我才好让她知道,我从前不喜欢她,往后也不会喜欢她。一个男人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的时候,心肠便如我这般硬。”
言溯没有言语,良久,才道:“夜深了,早点休息。”
他起身告辞。
待他走后,齐云楚一人坐在榻上看着屋外亮如白昼的夜。
今晚是中秋,整个云都城都在庆祝,想必城中一眼望去,早已成了一片灯海。
他已经许多年不过中秋节,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却觉得莫名的孤单。
哼!最可恨的是那个小哑巴,一转眼的功夫,就跟旁人快活去了!
……
云都城内,小哑巴跟着谢毓游了一晚上的花灯。
谢毓真是一个好的同伴,一路上温声细语的向她介绍着各种各样的花灯的出处,哪怕小哑巴回应他的不过是淡淡的笑意,他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比起齐云楚来,他的脾气简直是好极了。可不知为何,小哑巴玩儿的有些心不在焉,想要早点回去。
不过谢毓实在太热忱,她也不好拂了对方的一片好意。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她实在觉得累了,才表示想要回去。
谢毓大抵是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也不拆穿,只是道:“我送你回去。”
小哑巴抿唇,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谢毓故作惆怅,“哎呀,看在我陪了你一晚上的份上,你总得给我一个为美人鞍前马后的机会。”
小哑巴被他逗笑了,点点头。她本就害怕夜里赶路,再加上今日听了十一的话,有谢毓在,要比她一人安全许多。
等到小哑巴与谢毓一起回到别院的时候,已接近子时。
谢毓临走前,从怀里摸出几颗糖果递给她。
小哑巴瞥了一眼
他养尊处优的手上搁着的几块糖果。她心中实在好奇,为何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吃糖果。
谢毓似是从她眼里看出疑惑,径直剥了一颗糖递到她面前,笑盈盈的看着她,“吃颗糖会开心一些。”
谢毓此人真的让人无法拒绝。毕竟,有谁会拒绝一个生的好看,脾气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朋友。
小哑巴张嘴将那颗糖果衔了进去。霎时,一股子奶香味席卷了整个口腔,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谢毓见她微微眯起眼睛,将手中的金鱼花灯递给她,轻笑,“是不是好些了?这个送你,那我先回去了,若是阿楚为难你,你叫人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小哑巴明知他说笑,还是一脸郑重的点头。这个男人,粗中有细,也并不向表面纨绔风流,实在是讨人喜欢。
她冲他摆摆手,转身进了府。
谢毓看着小哑巴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的时候,从怀里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直到甜味在口腔蔓延,他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孤月,自言自语,“果然让人心情愉悦呢。”
今夜虽是中秋,别院内一个红灯笼也没见着,只有昏黄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在今晚月光亮白如银,再加上有巡逻的府卫经过,倒也没觉得阴森恐怖。
待小哑巴一路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屋里的灯全部都熄灭了,只剩下院子里孤零零的几盏灯陪着被亮白如银的月光照亮的花草树木。
她瞥了一眼齐云楚的屋子,这个时辰,他恐怕已经在做梦了。
但愿是个噩梦。
今晚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真好。
她坐在门口阶梯上将脚上靴子脱了小心轻放摆在外,然后才提着金鱼灯蹑手蹑脚的上前开了房门。
谁知她才掩上门,突然有一道影子闪过来,将她用力抵在门上,隐隐压抑着怒气在她耳边喷洒着热气儿:“你还知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