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衣拎着食盒,来到甘露殿外。
他隐隐听到殿内传来交谈声,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侍立在门外的林总管,抬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兜瓜子递给他:“西市新来了个卖炒货的胡商,我记得阿翁喜欢吃这些小零嘴,特意买了点带给你。”
林总管哪敢要他的东西,连忙推拒:“哎呦七郎,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阿翁,咱们之间不用见外。”赵素衣把瓜子塞到林总管手中,继续往前走。他才要迈过门槛,忽然又停下,眉头微皱,悄声道:“我听殿中还有其他人的声音,那是谁?”
林总管道:“冯家三郎也在,陛下与娘子留他用饭。”
赵素衣沉思片刻,旋即露出笑来。他转身向外走,嘱咐林总管:“阿翁,我去去就回,你别跟阿爹说我来过。”
“奴婢晓得。”林总管低头回答一声,不再说话。
赵素衣出了甘露门,东宫的一众内侍站在轺车旁。为首的那个少年人叫仲兰,他看到赵素衣过来,先一步迎上去,问:“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没进去,冯家三郎也在殿内。我昨天出门招惹了他,今天看见我,肯定要在阿爹面前告我的状。”赵素衣小声招呼仲兰,“把东西拿出来。”
仲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款式常见的钱袋子递给赵素衣。赵素衣将钱袋打开,把装在里面的瓜子倒在仲兰手里,叮嘱道:“你们先回去吧。记得瓜子收好,我还嗑呢。”
然后,赵素衣拿出几贯铜钱,塞到了钱袋里面。
钱是从冯筠那儿掏出来的。
太子三卫中有不少人是官宦子弟,燕国的重臣大部分出身市井,其中钜鹿郡公曾做过一阵梁上君子,自称为“匠人”。东宫里赶巧有一位“匠二代”。他因为喜欢上一位乐户,拜托赵素衣给人改户籍,才把手艺教给他。
赵素衣不喜欢读书,天生不是学习的材料。就算把李杜文章就着饭吃,顶多放出俩墨味的屁来。他一本《论语》看了三年,书都翻散架,就熟记一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每当赵柳要上家法揍他,他就把这圣人言论抬出来,一溜烟逃跑。
因为崔嫦的原因,赵素衣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册话本故事,他和他爹都是跟主角唱反调的奸角。虽然计划逆天改命,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如赶紧多学几门手艺,以免未来被赶出长安,父子俩凄惨落魄,连口饭都混不上。
昨天赵素衣自己出宫玩,本来是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放一放鹰,没成想竟遇到了冯筠。赵素衣知道,冯筠来长安是给他阿爹当内鬼的,他想到自己身边将随时跟着个奸细,浑身不自在。
赵素衣决定先给冯筠一个下马威瞧瞧。
他揣好表演道具,一手拎着食盒,大步走进甘露殿中,提高声音:“阿爹!我昨天到西市上买了些鸡爪,今早卤好了,带给你和冯姨姨尝尝!”
果不其然,冯筠转过头来。
他一双眼睛明光光地瞧着赵素衣,脸色还有些发青:“原来是太子殿下。”
赵素衣故意愣下神,惊讶道:“三郎?你怎么在这里?我还打算一会儿去找你。”
冯筠懵了。
这场面和他想象之中的差了十万八万里。
正常的剧情应该是:自己先开口打小兔崽子个措手不及,然后乘胜追击。在家长面前控诉其恶行,要求家长出面主持公道。继而家长生气,他冯老师再稍微劝解两句,顺便对赵素衣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让这小兔崽子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最后还钱。
但是冯筠没料到,这小兔崽子居然反客为主。他心道不妙,今天怕是遇见了千年的狐狸,搁这儿搭戏台唱聊斋来了。
他意识到不能再让赵素衣说下去,组织好语言后直接站起来,向赵柳道:“陛下,昨日臣在长安西郊,遇到了太子殿下......”
赵素衣在旁边自然地接过话茬:“阿爹,昨日我去西郊放鹰,与三郎一见如故,交谈甚欢。三郎当时走得匆忙,不小心把钱袋掉在了地上。因为我们没有告知对方身份,只知道他叫冯三郎,是来长安投奔亲戚的。我正打算今日空闲时出宫,找一找三郎的下落,好将钱还他。
“我怕三郎疑心,万一以为我是个小偷,故意偷走他的钱,因此误会了我。当时在场的只
有我们俩,没有证人,我解释不清的。”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个钱袋递给冯筠,面露歉然神色,“没想到你就是魏国公家的三郎,因着咱们两家关系,私下里我应该唤你一声三哥哥,还希望三哥哥别生我的气。”
冯筠心中直呼内行,这哪是千年的狐狸,分明是千年的龙井成了精。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子的老师们都想归隐山林了。
本以为这小兔崽子只是性子顽劣,没想到还是位擅长颠倒黑白的茶艺高手。老先生们平日被圣人道理熏陶得刚正不阿,遇见这种歪门邪道,没气得原地升天,已属不易。
他再看赵素衣递来的钱袋,竟和自己用的大众款式一模一样。只觉嗓子里像噎了个干硬的馒头,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王八羔子,有备而来。
好话赖话都被赵素衣说尽,冯筠想了想,这事情当着皇帝的面,闹大谁也不好收场。只好忍住怒火拿过钱袋,心里一点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无,敷衍道:“谢过殿下。”
赵柳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略抬起头,眼睛凝视赵素衣和冯筠的神情。像在观看大街上的木偶戏,嘴角微扬,带了点闲适的笑意。
他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又似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瞧了一眼安安静静的冯贵妃,向赵素衣和冯筠缓声道:“既然都讲清楚了,那就坐下用饭吧。”
说着,他端起碗喝口粥,蹙眉道:“都有点凉了。”
赵素衣坐到冯筠右手边,他打开食盒,取出一盘卤鸡爪放在桌上:“记得阿爹喜欢蒜香,这次就做了两种。”
鸡爪被酱料浸成淡褐色,一边沾着蒜泥,一边不沾。如同小山丘似地,堆叠在白瓷盘中央的花纹两侧。
“阿粥,你尝尝。”赵柳唤了冯筠几声,他笑容和善,令冯筠想起老家村子里的邻居叔叔。叔叔家煮了什么好吃的,每次都会喊他过去。
冯筠忽然想,如果赵屠户没有揭竿起义,赵柳还真就是他的邻居叔叔。或许他可以像今天这样,隔三差五到赵叔叔家里蹭饭。
他低头,笑着应一声,伸筷子夹了只鸡爪。鸡爪被煮得烂
软入味,筋却还有嚼劲。骨与肉之间沁入了些许酱汁,一咬便流到了齿间。
很好吃。
他又夹了一些。
赵素衣喝了几口粥,侧目去瞧冯筠。他见他爱吃自己卤的鸡爪,故意道:“三哥哥喜欢就好。”
冯筠一听赵素衣语调阴阳怪气,顿觉胃口大坏。他心里又想,如果赵屠户没有改行,自己定要每天揍赵素衣一顿,让这小王八羔子知道什么叫德智体美劳。
这顿饭冯筠吃得不太舒服。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赵柳对冯贵妃道:“今天本来是想叫两个孩子来相互认识一下,没想到他们昨日就已经见过面了,事情倒巧。”
冯贵妃温声道:“阿粥是个有福气的,他同七郎有缘。”
冯筠快要气死,暗道:姑姑哎,您可别瞎说了。这要是算有福气,那我上辈子可能是炸了银河系,今生遭报应了。
赵柳又道:“佛狸,阿粥这人老实,我打算让他做你的旅贲郎,明日上任。你既然与阿粥一见如故,一会领他到皇城转转,熟悉下各部位置。”
赵素衣一一应下。
饭后,冯筠跟着赵素衣出了甘露殿。
待四下里无人时,赵素衣彻底收起笑脸,冷言道:“冯筠,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要是识相,我自会好好待你。但如果你非要跟阿爹说些什么,那就别怪我找你不痛快。”
这好比审问犯人,先不管有没有罪,进门先打一百下杀威棒。叫他知道厉害,以后才能老实听话。
可惜冯筠天生一个愣人,偏偏不识相。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从前崩爆米花的老式机器。赵素衣就是那机子上的手柄,几圈摇下来,转得他满肚子尽是火气,即将炸膛。
冯筠沉下脸,也不回答赵素衣,随着他往前走。
突然,冯筠趁赵素衣不注意,伸出脚绊了他一跤,随即装出吃惊模样,语气夸张地说:“殿下!怎么就摔倒了?臣惶恐,臣死罪!”
地上铺的石板砖如同久冻的坚冰,又硬又凉,“咚”地磕到赵素衣的膝盖。他皱皱眉,想喊疼,但碍于面子绷住了。嘴巴里颇为不屑地“嘁”一声,双手撑着上身坐起来
:“许是地太滑了,冯筠,扶我下。”
冯筠清楚这个臭弟弟没憋好屁,本着大度的心,还是弯腰去扶。他刚拉住赵素衣,忽觉一股极大的力从对方手中传来,拉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栽倒在地。手肘像被烈火猛地撩了下,又痛又麻。
赵素衣忍着疼,施施然站起。他曲着眼看冯筠,从容地一整衣袖:“什么感觉?”
“挺好的。”冯筠咧着嘴爬起来,想他冯老师教书育人,惩治了不少的顽劣学生,今儿竟遇上了人生滑铁卢。他心里不服,道,“记得殿下昨日对臣说过,来日方长。臣现在想把这四个字也说给殿下听,希望殿下今后谨言慎行。”
赵素衣也有些恼:“冯筠,你放肆!”
冯筠刺他一句:“殿下,怎么不叫我三哥哥了?”
赵素衣登时嘴角一撇,反问:“你很喜欢听?”
冯筠不说话了,他不喜欢听,一点也不。
他们两人再无交流。
赵素衣带着冯筠在皇城溜了圈,冯筠默默记下了各机构的位置。待到第二日,任命的文书送至魏国公府,冯筠才知道“检校太子旅贲郎”,到底是个什么官。
皇太子有自己的亲军,统称“东宫六率”,总人数大概为二万九千,类同皇帝直属的“北衙禁军”。里面又细分“三府三卫”,其中的太子亲府中郎将,又称旅贲郎。
而“检校”是指皇帝单独下诏,未经吏部正式任命的官员,其官职可以视作荣誉头衔。
简单来说,就是东宫保安一队队长,挂名的。
既是挂名官职,意味着冯筠无需处理相关事务,专心当二五仔便可。他本就咸鱼一条,倒也乐得自在。
冯筠虽无实权,但也注重职场关系。万一将来赵素衣算总账要他狗命,多几个朋友帮着求情也是好的。
他自掏腰包,抽空请诸位同僚到平康坊娱乐。众人一起看了几回美貌小娘子,称兄道弟了。
时间便这样慢慢过着,天气愈发暖和。
这日午后,冯筠和往常一样来到东宫光天殿,监督赵素衣温习功课。
他步入殿中,却
没看到人,只看到一株小兰花舒开长叶,娉婷的影子虚虚地映在紧掩的侧殿的门上。
隔着门,冯筠轻声唤:“殿下?”
他静待片刻,没有听到赵素衣的声音,索性抬手推门。门轴随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瞬间,风卷着明澄的光,飞入室内,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冯筠望见赵素衣坐在桌旁,头微微朝左侧,双眼闭着,神态安静。
因他一手托腮,朱红的袖子略向下滑,露出一截系着长命缕的手腕。五色丝绳软软垂到茶色的桌案,旁边是一小摞写满字迹的纸页,笔丢在上头,洇出团不规整的墨迹。
他睡着了。
也许是窗外太阳刺眼的缘故,冯筠被晃了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