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回到自己院子,进门便捂着胸口干呕了两回。佛心见状,连忙取来水,替她压一压。
“姑娘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佛心拍着她的背,眉头紧蹙。
承欢摇头,接过茶水,咽下一口,换出一声长叹。她不是吃坏东西,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你可知道,那汝南王世子是……”她说不出口。
外头传闻反正都说,他屋子里一堆侍妾,爱玩些见不得人的,不少人竖着进了汝南王府,横着出来。这样的人,季霈却还要沾染。
她一阵阵的寒心,想到季霈连善如都能起心思,更遑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出女儿。
佛心见她脸色难看,想起先前听见的话,也跟着沮丧不已,但还是安慰:“姑娘宽心,不见得老爷就选中姑娘。”
季家除了大女儿早两年嫁出去,如今可还有四个女儿。即便不能是嫡出的二姑娘,五姑娘年纪尚轻,那也还有三姑娘。
佛心劝下去:“说不定……说不定就挑中了三姑娘呢?”
承欢抬手,轻抚上自己的脸,苦笑一声。姨娘死得早,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偏生留下一张脸。从前人都夸,她比三姐生得漂亮。看方才季霈那番打量,她自知凶多吉少。
佛心看着自家姑娘这张脸,话说不下去了。若她是个男人,她也要选自家姑娘的。
姑娘肤如凝脂,白皙中还透着些粉,一双狐狸眼,嵌在巴掌大的脸上,配着浓密黑长的睫毛,眼波流转间勾人心魄。可偏偏承欢性子又甜软,更加激起人的保护欲,平日里佛心连大声和她说话都怕惊吓到她。
承欢抓着膝盖上的裙子,紧紧攥着拳头,良久,又慢慢松开。
佛心哎了声,又说:“要不,咱们去求求大少爷,大少爷得老爷看重,指不定……指不定……”
承欢没作声,诚然季乘云待她好,可他是养子,与她终究隔了层关系。事关家族利益面前,承欢不敢赌,若是求了,她怕连在这家里唯一的一点念想都破了。
“佛心,你去给张先生递个消息,就说我想见他。”承欢手搭在圆桌边缘,眼睫毛簌簌扫动。
佛心应下,出去了。
到夜里,太太又差人来传话,请承欢去一趟如意院,说是有好事。
哪里是好事,简直是催命符,承欢苦笑,拾掇一番出了门。
到如意院门口,遇上兄长季乘云。
承欢低着头,站在灯笼下,昏黄的光线站在她上头,未抬头的时候,显得有种脆弱易碎之感。待抬了头,眼神巴巴的望过来,季乘云看她,有一瞬失神。
承欢笑了笑,和他一道进了院子。
房门敞开着,才进院子里,远远就瞧见了季霈。季霈在,季乘云也来了,想必就是他们争吵的那桩事。分明上午还在吵架没定下来,到夜里就已经选中了她,不知该说季霈豁达,还是心狠。
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承欢不由敛眸,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帕子,跟在季乘云身后,一前一后进了屋里。
太太这会儿神色畅快,想来是免了自己女儿的火坑,自然畅快。
“欢姐儿来了,快,过来我这里坐吧。”王氏拉着承欢的手坐下,“今日喊你来,是有一桩喜事告诉你。”
王氏笑容和蔼慈祥,轻拍着承欢的手背,还要先卖个关子:“你父亲的意思,叫认了你做嫡次女。”
承欢呆呆的,装出惊讶的神色,“啊,这……这是为何?”
太太笑起来,看了眼季霈,季霈右手搭着把手,笑得眉眼弯起,只余一条缝儿,“汝南王有意同我们季家搭个姻亲,我和你母亲商量过,预备给你安排下这桩亲事。汝南王得圣上看重,世代富贵,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真是虚伪至极。承欢闷闷地抿着嘴,声音很低,“我年纪尚小,二姐姐和三姐姐都还没定亲,哪儿能轮到我?”
她悄悄地掐着自己袖口的莲花纹,以指腹相摩挲,一遍遍的。本想忍住,还是忍不住看向季乘云。
她都养成习惯了,无助的时候喜欢向兄长求助。
承欢望向季乘云,季乘云微抿着唇,勾出个笑,但没开口。承欢有些沮丧,转念又想,早知如此,不必伤感。
季霈这时候继续说:“好孩子,你且准备着,过几日便请族老们来主持。”
承
欢勉强笑了笑,“多谢父亲母亲。”他们已经做了决定,她毫无反驳之力。
“就是这么个事,天色不早,你快些回去休息吧。”王氏送走了承欢,当即垮下脸色,背过身朝着季霈。
“老爷也该回去了。”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一点点消磨,到今日本就所剩无几,偏偏他还要惦记卖自己的女儿求富贵,王氏哪儿能不恨他。
季霈瞧见她的冷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捋了捋开始发白的胡子,拂袖起身,“夫人早点歇息吧,日后还要仰仗夫人操劳。”
季霈要走,季乘云自然也跟着告辞,“母亲,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王氏看着季乘云和季霈父子俩身影渐行渐远,心中既愤恨又感慨。季家从来香火不旺,到季霈这里更是虚得直接断了。起初王氏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没少为这事儿和季霈吵架,后来他连带姨娘侍妾娶了快十房,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统共得了五个女儿。王氏竟然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他季霈活该没儿子。
可没有儿子,就要卖女儿。王氏越想越觉得那口气又憋闷起来,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她抬手重重拍了一掌桌子,咬着嘴唇出气。
周妈妈还是劝:“夫人,气大伤身。左右事情已经解决了。”
王氏冷笑一声,又哀叹自己,“得尽快给善姐儿找个好婆家,免得在这家里遭祸害。”
*
季霈与季乘云一道出来,季乘云落后半步,跟着季霈。
初一月亮隐没在云堆里,只有院子里几盏灯照着。季乘云开口:“父亲,承欢妹妹性子软弱,嫁给世子并非上选,日后只怕也帮衬不到季家。”
季霈背过手,“我自然知道,可善如毕竟是太太生的,若是真叫她去了,只怕要落人话柄。”
季乘云默然,晦暗光线里眼神嗤笑,嘴上仍旧是恭敬孝顺:“是,父亲有考量。”
又聊了几句官场之事,季乘云与季霈分别。
回到自己院子,季乘云进了房门,阿松把门带上,小声抱怨:“方才四小姐那眼神……少爷你怎么也不替她说句话?什么大喜事啊,这是大粪坑吧。那汝南王世子是什么人,黎
州城上下谁不清楚?”
季乘云自个儿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斜着茶杯,让茶水趟过一遍,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阿松更加着急上火了,“少爷,你怎么……你这、你不是喜欢四小姐的么?”
“急什么。”季乘云抿了口茶,茶香清幽,钻入心脾。
“季霈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又伪善好面子,即便我开了口,也改变不了什么。你真当他多看重我?”他冷笑,“且等吧。”
说罢,季乘云忽而又道:“谁告诉你我喜欢她?”
阿松一愣,低下头撇嘴道:“少爷是没说,藏得也好,可有一次四小姐来咱们这儿找你下棋,睡了会儿子午觉,我瞧见了……”
他又解释:“我与少爷自然是一体的,不会告诉别人。”
季乘云眸色转深,许久没说话。阿松直觉说错话,少爷虽对四小姐有意,可四小姐却全然只当少爷是兄长。阿松没念过书,不懂什么礼义廉耻道德伦常的,他只知道,他们反正又没血缘关系,在一起也没什么。
阿松呆站了许久,才搅着拇指告辞出去。临出门的时候,才听见自家少爷没头没尾嗯了声。
他回过头,以为少爷又有什么吩咐,眨着眼看向季乘云。
季乘云只说:“你出去吧。”
“哦。”阿松带上门。
房里安静下来,季乘云方才倒的茶水已经凉了,他饮尽。
他还以为自己真藏得天衣无缝呢,原来龌龊的、狂热的爱早是瞒不住的。
要瞒得过他人,先得瞒得过自己。
季乘云反省自己,他瞒过自己么?
未曾。
他只有放纵。
*
承欢回到依兰阁,脱力跌坐在榻上,虚虚扶了把才坐下。
佛心见她如此,只能干着急,“少爷怎么一句话也不帮你说?他难道真忍心么?兄妹情谊真是一点也没……”
承欢阖上眼皮,重重吸了口气,他忍心或者不忍心,都说不上话,季霈意已决。
佛心快替她哭出来了,“小姐,咱们真要嫁给那人么?”若是以小姐的容貌和家世,嫁给旁人,也是能得个不错的前程,怎么就偏偏……
承欢摇头,咬着嘴唇,目光毫无焦点,半晌,才问佛心:“消息你递给张先生了么?”
佛心点头,“张先生说,明日晌午,愿与小姐见一面。”
承欢点了点头,侧过身趴在矮桌上,听见自己心跳声如雷。这怕是她此生将要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