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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梦里只有一个人(1 / 1)

老人愣了一下, 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看向师巫洛。

祭坛周围是很高大的古树,树身上爬着叶阔如蒲的寄生蕨,阳光把蕨投在师巫洛身前, 他坐在沉暗的影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很静, 像刀出鞘后搁在无光角落。老人意识到他的确是在很认真地问。

如果族里的毛头小子看到这一幕,估计也不会那么怕他们的这位首巫大人了吧?

有件事说出去能让十二洲震惊:

——南疆巫族的首领师巫洛其实并不是巫族的人。

一千年前, 巫族曾陷入绝境。

十名大巫身受重伤,巫族一半的勇士死于诡计, 一半带着族人退入密林深处, 就像被赶到悬崖边上的牛羊。他们闯进了一片从未踏进过的幽暗苍林, 见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玄武岩祭坛, 祭坛上安放一张石棺。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惧超出了一切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再桀骜的勇士都无法保持站立, 他们被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坛下。异鸟嘶鸣, 敌人赶到。天空中传来羽箭发射的声音, 那是金色的长弓,巫族施加过秘术的藤甲在它们面前脆弱得跟片叶子没有什么区别。

箭如骤雨,笼罩四面八方。

石棺在这个时候打开。

漫天的箭雨化为齑粉,棺中苏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戴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 提一把绯红的长刀。他从高高的祭坛走下, 穿过跪伏的巫民, 径自朝包围圈走去, 拔刀,半空中同时炸开无数朵血花。

他折身返回,摘下面具, 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冷漠的银灰色眼睛。

年轻人问了十名大巫一个问题。

后来大巫们认为正是那个问题让年轻人留下来,拯救了整个巫族。在他的带领下,巫族夺回了南疆。当时巫族将大巫冠以“巫”姓,如巫咸、巫朌、巫彭……但年轻人对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岳,大家觉得仅仅一个“巫”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便将“师巫”这个尊称献给了他,意为他是凌驾于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领。

但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

洛。

只是,要怎么说呢?

尽管师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终和所有人隔了一层打不破的冰。

他很少和人说话,在巫族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可说他是在发呆亦或者在欣赏风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实、看冬雪,但也只是看着,世界缤纷五彩,却印不进那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守在祭坛上的老人叫巫罗,和他接触最多也最久。

一千年了。

巫罗一直觉得他没有喜怒悲欢,没有一丝活气,只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个“人”。也怪不得族里的小兔崽子们平时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独独一遇到他,立刻缩头缩脑,怂得跟鹧鸪一样。

一直到这人从清洲枎城回来后,才终于“活”过来了。

“回请一个人喝酒,该选哪一种?”

大概是他愣神的时间太久,师巫洛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巫罗老头把烟斗重新放进嘴里,砸吧了一下,觉得没错了,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现在师巫洛身上开始有那么一点“人气”了。面对笔直地坐在面前的师巫洛,巫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责任格外重大。

——这问题,不能随便乱答啊!

斟酌了一下,巫罗谨慎地开口:“既然是回请,那肯定得考虑一下,上次对方请你喝的是什么酒,猜一下他会喜欢什么酒。”

其实巫罗第一反应是乌呈酿。

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轻人欢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气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机四伏,活在这里就跟把脑袋系腰带上没什么区别,因此巫族向来民风彪悍,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没什么讲究的。看上谁就请谁喝酒,第一次喝的酒还是正常的,被请的人要是也看对眼了,就要去采乌木上的并蒂花酿乌呈酒回请。

这种并蒂花酿出来的乌呈酒比春/药还有烈,一坛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这玩意现在对那一位显然大不敬到得去挂尸高枝谢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挂高枝,师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师巫洛垂眼看着一坛坛摆开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

巫罗瞅着一坛坛整整齐齐摆开的酒,心说怪不得收集了这么多,原来是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来了:北葛氏的二回龙、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酿、天东的云梦……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无所不包。

一千年里,这个人除了横杀肆斩,还一直默默在为另一个人找他也许会喜欢的酒。

可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回来。

“嗯……”巫罗老头抓了抓头发,“那饮酒也是要看环境的,一起湖心垂钓喝的酒跟一起迎风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样的。小雪时要喝让人能想起炉火的酒,高脊冰风时要喝让人如见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骄阳万里时要喝让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还得看看……呃……”

巫罗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说还得看看是发展到能亲嘴还是能拉手的地步,但这话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没什么,却不好在师巫洛面前说……

巫罗觉得也亏得首巫大人问的是他,不是其他几个人,他至少读过点别处所谓的“典籍诗文”,搜肠刮肚,也能憋出点文绉绉,像模像样的东西。

换做其他人来,铁定瞠目结舌,直想喝个酒,还他娘的有这么多讲究?

“具体要回请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选喽,”巫罗轻声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请他喝酒,觉得他会喜欢什么酒……别人说的是不准的,您自己的感觉才是准的。”

他又有句话没说。

其实选什么酒都是对的,只要对方其实也对你有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对方对你什么意思都没有,那选什么都是错的。

师巫洛沉默地点头,他看着排开的一坛坛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笃笃笃。

一名胡长及地,背驼如峰的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坛。

巫罗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这胡子还没被你孙女扯光啊?”

巫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师巫洛行了一个礼:“大人,药放好了。”

师巫洛点点头,收起酒独自走下祭坛。

“啧。”

瞅着师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间,巫罗砸吧了一下烟斗,摇了摇头。

“让他主动去治伤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说什么了?”巫咸打袖子里摸出根烟斗,也抽了起来,“这么管用?”

以前师巫洛每次离开南疆,回来的时候,不管伤得是轻还是重,都没见他理睬过。虽然过段时间,靠着实力高,伤也就好了,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劝是不管用的,强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说敢不敢,单就打也没人打得过,只能干瞪眼。

对此最气愤的,莫过于巫咸了。

他是族里最精通医术的人。

上次开完祭坛后,师巫洛破天荒地愿意处理一下伤。巫咸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药,一副势必借这个机会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旧疾一起解决的架势。结果药还没熬好,师巫洛一句解释都没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坛,强行启动秘法。

而且比上次还夸张。

上次只是灵识亲自,这次他直接压下伤,分魂过去了。

原本只是重伤,等秘法结束返魂回来,简直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了。巫咸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药………怕他又半路走掉,这次药熬好了,巫咸立刻亲自过来催。

好在这次师巫洛没有再匆匆离开,而是真的过去了。

“我说的管什么用?”巫罗嗤笑,烟斗磕在石面,磕出点火星来,“是那位要他好好活着吧。”

“我想也是。”巫咸捋须,“……那首巫大人刚刚摆一堆酒做什么?”

巫罗随口把刚才的事说了遍。

巫咸一拍大腿:“问你该请什么酒?”

“这不挺好的,”巫罗说,“至少开始像个活人了,你这么吃惊干什么?”

“不不不,”巫咸摆手,“我是说,他居然问你。”

巫罗一皱眉:“咸老鬼,你什么意思?”

“你这种打光棍到现在的家伙,能懂个屁,”巫咸脸都快扭曲了,“见鬼,他要是真信了你乱七八糟出的馊主意,那还不完了!你给我滚去挂树枝谢罪吧!!”

巫罗勃然大怒。

“胡扯!当年族里最受欢迎的可是我!你那时候连只母猪都懒得理你。”

“老子孙女都嫁了,你到现在还是老光棍。”

“混账,那是因为我专情。”

巫咸冷笑:“光棍。”

“……”

巫罗语塞。

…………………………

师巫洛把自己沉进药池里。

他双手交叉,静静地仰望池子顶部的钟乳岩,清而冷的水从如倒立生长的石笋尖滴落,落在水面,发出清脆的嘀嗒声,仿佛在计数时间。

嘀嗒。

嘀嗒。

在师巫洛心底,一直有一个计时的水漏,里面的水一直在往下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

他只是在数着时间的步伐。

一天一天,积成一月,一月一月,积成一年。

年年岁岁,永无止境。

在之前,那个漏斗里水滴落的速度是那么慢,慢到每一滴都像穿过很远很长的距离。但某一天之后,它又在某一些时候,忽然落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手足无措。

比如在鱬城。

强行激发秘术的结果就是若木灵傀一寸一寸地破碎。

他忍不住紧紧抓住仇薄灯的手,明明知道之后还能再见面,可还是觉得舍不得……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水漏的嘀嗒声,就快得让人恐惧,让人想将它冻住,好叫时间就那么停下来,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来的梦。

略微炙热的药水滚过伤口,细微疼痛的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师巫洛闭上眼,让意识渐渐地沉进黑暗。

曾几何时,入梦是他最恐惧的事。

一旦沉进梦里,就会看到那道从天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尽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个人。

“我会接住你。”

在彻底陷进黑暗之前,师巫洛轻声说。

对自己,对另一个人。

………………………………

仇薄灯下巴枕在胳膊上,空着的一手拿着折扇懒洋洋地敲着桌面。

陆净觉得吵,抗议了几次,仇薄灯都只做没听到——他讨厌死沉沉的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要没睡着,就一定要折腾出点什么动静。上辈子,黄金友律下,仇大少爷一个朋友都没有,就算这样,他指挥跟班狗腿,都要指挥出一片喧哗。

要前拥后簇,要热热闹闹。

还要什么呢?

仇薄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飞舟外的流云。

若木灵偶碎了之后,袖子里骤然一空,空得让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么一个小木偶挂在袖子里,也就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按道理还远远没到养成习惯的时间。

流云的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瑰红。

仇薄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悬,雨幕连绵,鱬鱼在他们身边轻缓地游曳,那个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一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在紧张,后来发现不对。

不是在紧张。

是在若无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么样的疼痛会让师巫洛那样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又是为什么疼到那种地步也没有离开鱬城?他蠢么?

简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挣开与自己相扣的手,自顾自地转身,踏着积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记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后传来的答应声很轻。

那时候,仇薄灯心里是有点想回头看一眼的,可事实上他头也不回。还能是怎么样呢?秘法解除时,所有虚虚实实的相要么像水墨一样淡去,要么像亿万光点般碎去……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很讨厌。

他讨厌离别。

所以他从不送别。

只要没有亲眼目睹,就永不离别。

“我要去漆吴。”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某个人真的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吗?

仇薄灯有点不确定。

“诶?晚霞真好看啊。”陆净顺着仇薄灯目光看了一眼,赞叹道。

“晚霞?”一边瘫着的左月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弹了起来,往窗户一瞅,马上兴奋地喊起来,“到了到了!漆吴山到了!艹!我们运气真好,时间真赶巧!”

说话间,天雪舟开始缓缓下降,天空也在迅速变幻着,像岩浆倾倒,红与金的颜料碰撞调和,苍穹成为了一片最瑰丽的画布。紧接着,就是炙热的风和一重盖过一重的潮声,即使在飞舟里都能感受到风的热热烈烈和潮的浩浩荡荡。

左月生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上蹿下跳地挥舞着手臂:

“快快快!都赶紧准备准备!”

“一会就能看到金乌载日了!”

“金乌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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