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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神枎就是一棵树(1 / 1)

城门匍一开启,所有人只觉得耳中一震,胸口瞬间发闷,有种被猛地扔进了污浊里的凝滞感。

“快快快,”陆净慌慌张张地翻出了他的伏清丸,把药王亲炼有价无市的丹药跟分糖豆一样,一人分了一整瓶,“赶紧吃,不然瘴气入体可就糟了!”

左月生接过丹药,顺手就要收起来。

“死胖子!”陆净差点被他气死,“你贪财也不是这个贪法吧!不吃还我!”

“我这里也有伏清丸,等我的吃完了再吃药王亲炼的嘛,这是对天材地宝最起码的尊重。”左月生厚着脸皮,说着当真也掏出了瓶伏清丸。

“少阁主,吃陆公子给的。”娄江说,“这瘴雾浓得古怪,你自己带的不管用!”

说话间,浓稠的黑瘴从直通城门的街道上涌了过来。给人的感觉,那已经不是雾,而是犹如实质的潮水。山墙、灰瓦顶、拱券、立柱……高高低低的房屋被瘴雾吞食,隐约可见瘴雾里有很多模糊的影子。

伴随着那些影子的出现,所有人耳边都响起了凄厉的悲哭之声。

“它们……它们是什么?”陆净哆嗦地问。

他的情况和仇薄灯差不多。

药谷所在的大汶山脉生满了奇花异木,一年到头,繁花锦簇蝴蝶翩飞,就没怎么正儿八经地见过瘴雾狰狞凶悍的一面。之前虽然离家出走一个月,可那时候枎城还未到瘴月。

“死魂野鬼,魑魅魍魉。”

娄江不知道想到什么,已经不是面色惨白了,直接就面无人色了。

“快走!得赶在它们之前到挪移阵那里去!”

仇薄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回没人磨蹭了,就连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的陆净,都突然开窍地把当初他亲大哥压着他学的“鹤步”,从邯郸学步一下子蹦到了登堂入室——就是个中灵气运转可能有点问题,跑起来不怎么像鹤。

像大白鸭。

咻。

破风声中,娄江落到了一座隐蔽的院子前。

“我想也是……”

左月生喃喃自语。

估摸着,玄清道长前脚刚布置好阵法,后脚就被毁了个干干净净。整座枎城都变成了大型傀戏院了,还指望人给你留条生路?

仇薄灯提着灯,没什么表情地落到一边。

“完了。”

陆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以前发誓,假如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跟一堆大老爷们一起死。”

“你这话就不对了,”左月生也觉得天旋地转,但居然还能下意识地跟陆净唱反调,“酒是没有,但美人有啊。喏,”他一指仇薄灯,“这不是有我们的仇大美人吗?你还不赶紧求他满足一下你的遗愿。”

“滚。”

不用仇薄灯开口,陆净直接踹了左月生一脚。

左月生“嗷”一声,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按道理,他敢这么拿仇大少爷开涮,仇大少爷铁定一并过来收拾他了,结果现在却安安静静地,心胸宽广得反常。

他赶紧又看了仇薄灯一眼。

只见仇薄灯提着那盏纸灯笼,低头站在一边,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人垂眸,就算明知他秉性恶劣,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左月生心说,哎这下麻烦了。

仇大少爷再怎么有病,到底是太乙宗锦衣玉食宠出来的娇贵主儿,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被瘴雾淹没百鬼吞食这么遭罪的死法,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左月生清了清嗓子,一边自个腿也在打哆嗦,一边试图安慰仇薄灯,“哎呀,我说仇大少爷,这人死嘛,也就那么一回事。眼睛一睁一闭,就完事了。让瘴雾里的鬼东西生吞活剥,的确有点遭罪。不过也没事,一会瘴雾一过来,我们先捅自己一刀,不就得了。你们都不用怕哈,一会我先来。”

仇薄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反倒是一边的陆净先哭了:“不行啊,我怕疼啊,我对自己下不去手啊。”

“没事没事,”左月生安慰他,“那一会我先捅你一刀,再捅我自己。”

“那你用这把刀,刀口好。”陆净豁出去了,取出把薄如蝉翼的刀交到左月生手里,“一会下手快点。”

“行。”

左月生一见就知道是把好刀,两眼放光地接了过来,满口答应。

“都什么时候,还胡闹!”娄江撑着剑,站起身,他看了看仇薄灯手中提着的灯,又看了看天空翻涌的血海,一咬牙,斩钉截铁地道,“从天上走!”

“你说胡话吧?”

左月生瞪大眼睛,指着天空中声势浩大的战斗。

“这他娘的,上天去给他们当烟花放,助个兴吗?”

“他们交手,瘴雾被劈开了缝隙,一时半会还不会合拢,乘飞舟到高空,走那位、那位祝师那边劈开的道,应该能飞出枎城。”说话间,瘴雾已经汹涌着,朝这边涌了过来,娄江来不及多说,一翻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艘小小的白玉船,“没时间了,只能赌一把了!”

赌那位“祝师”看在仇薄灯的份上,会放他们走。

至于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

娄江压根就没考虑过这种“上神”会在乎几个修为低微的蝼蚁死活。

那可是“天外天”的上神,能被玄清道长请来就算烧高香了。

白玉船一被娄江抛到空中,立刻迎风变大,转瞬间化为了一艘高约三丈长约十丈的飞舟,尖首体长,首尾高昂,梁拱较小,横向的肋骨板排列十分紧密,两边船舷还有像鹘翼般展开的纤长披风板[1],帆如玉贝共计有三。

“这不是老头子的‘惊鸿’吗!”一见这飞舟,左月生瞬间跳了起来,“我靠,老头子是不是人?我摸一下他都要揍我,结果居然把它给你了?操,谁是他亲儿子啊!”

“要是你没有每次都把飞舟开报废,阁主也不至于把惊鸿舟交给我。”娄江冷冷地说,把所有人都拉上飞舟。

惊鸿舟的鹘风翼拍动,白帆尽展,轻盈地离地飞起。

说来也“巧”。

惊鸿舟刚一升起,高空中就响起一道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金铁碰撞声,紧接着,众人就看到一身金光的赤面六目武神被生生地从半空中砸落,流星般砸向城外的郊野中。那名祝师紧随而至,将厮杀的战场转移到了城外的瘴雾里。

“这是……替我们开道啊。”左月生喃喃自语。

“果然是色令智昏。”陆净道。

娄江一头雾水。

他一开始想的是老城祝请来压阵的“祝师”,特地扔给了仇薄灯一盏灯笼,庇护他不被满城的傀儡所伤,想来应该和太乙有点交情。看在这交情的份上,他们打天空走,祝师也许不会阻拦,说不定还会帮一把。

但没想到,对方似乎一直在关注他们这边的情况,见他们要从天上走,就直接把武神引到地面了。

这已经不是“有点交情”的地步了吧?

太乙这位小师祖,到底和对方什么关系啊?陆公子说的“色令智昏”又是怎么回事?

只一下午没盯着少阁主而已,娄江感觉发生的事多得简直像过了十几年。

“我来我来!”左月生看娄江操控惊鸿舟,眼馋得就差流出口水,“哎呦哎呦,你这慢吞吞地,飞得黄花菜都凉了。”

“我还不想山海阁因为‘少阁主飞舟事故,舟客命丧高空’这种事和太乙宗药谷开战!”

娄江不留情面地回绝。

“你们听,”仇薄灯靠在船舷上,一直安静得有些反常,这时忽道,“他们在唱什么?”

惊鸿舟离地越来越远,但从地面传来的声音却依旧能分辨清楚。

一整座城,十万余人,在一道苍老的声音带领下,以同一个节奏同一个腔调,齐声唱着同样悲戚的歌。他们是用枎城土话唱的,仇薄灯听不懂。

左月生侧耳听,给仇薄灯翻译成十二洲通行的雅言:

“噫吁枎哉,佑我之神

牲我血哉,佑我之城

风凄凄兮苦也

不知神之佑兮不佑

使我心兮苦复苦

……”

“是大祭的祝歌。”娄江听到一半,骇然失色,“我知道老城祝筹划三百年,图谋的是什么了!炼神化灵!是炼神化灵啊!!”

“他想炼化神枎,铸一把……一把邪兵!”

听娄江这么说,左月生的神色瞬间跟着变得骇然。

陆净看看他,看看左月生,又看看仇薄灯,仇薄灯坐的地方离所有人都很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但十有八九这家伙也懂。陆净瞬间有种整艘飞舟只有自己一个傻子的感觉,硬着头皮问:“什么是炼神化灵?神枎就是神枎啊,怎么又跟邪兵扯上关系了?”

“你知道灵器怎么来的吗?”娄江深吸一口气问。

陆净心说我知道个头,我连修士入门必看的《周藏》都背不利索。

陆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灵器强大,久而久之,就有人走了邪道。数千年前,天工府就出了一位杀神取灵,强炼邪兵的叛徒。”

陆净毛骨悚然,猛地站起来,扒着船舷往下看。

惊鸿舟上升的速度极快,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就超过了之前灰鸟带他们飞过的高度。视野越来越开阔,能够轻松地将整座城池尽收眼底。

枎城像片沉在黑雾中的银湖。

以神枎古木为中心,形状大概是一个不算规则的圆,周长三千三百四十九丈,被枎木散发微光的广冠覆盖,宛如满城披雪。

此时此刻,黑暗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汹涌进城内。

以往,神枎的光是柔和的,如静水,如轻纱。但眼下,在火光中,在隐隐约约的祝歌中,古枎却爆发出强盛的银光。银光像一柄柄锋利的刀剑,切进永无止境的黑瘴里。陆净从来没有想过,一棵树也能有璀璨,璀璨到好比星辰!

“那……那举行祭祀又是干什么?”陆净声音发颤。

“草木为神,力微如萍,寿如天地。”

回答的是仇薄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走到了船尾上,风吹得他的红衣猎猎作响。

“它活得太久了。”

神枎很弱。

它不能像鲲鹏,像夔龙那样,曳尾而过,所过便海晏河清。它只能站在原地,一片叶子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数以亿万计的叶子,数以亿万计的微光,就这么汇聚起来,如雪如纱地驱逐污浊的黑瘴。

神枎很强。

鲲鹏夔龙斩掉脑袋就死了,可神枎的根系绵延不尽,积蓄着千年万年的生气,就算惊雷劈断所有枝干,天火焚尽所有枎叶,它都有枯木逢春,新芽重吐之日。

“想要取走神枎的真灵,只有一个办法。”娄江掌握惊鸿舟舵的手关节泛白,“让它自己把千万年积蓄的生气耗尽,让它……”

“自己死!”

所以想要取走枎树真灵的人,就想了这么个歹毒的法子。

在瘴月里打开城门,把城外的魑魅魍魉放进来,把城外的污秽脏浊放进来,人为地制造了场毁城灭池的大劫。然后再控制着满城的人,以血为牲,举行一场最郑重的祭祀,祈求神枎拯救这座城。

“其实神枎不仅可以驱逐瘴气,也可以主动斩杀邪祟。”娄江沙哑地说,“但那要以它的生气为代价,漫长的一千年积蓄起来的生气,才化为一瞬间的光华。”

陆净呆了。

他愣愣地望着下面的城池,望着神枎朝四面八方的黑暗挥洒出如剑如刀的光辉,灿若星辰。

神枎再长寿,它又有多少个一千年?

可瘴雾无休无止。

“说什么神说什么灵啊。”

仇薄灯声音轻柔地对太一剑说。太一剑死死拉着他,铆足了力气地制止他。他握剑的手腕骨细瘦,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色血管,指骨关节泛出生冷的寒意。

“它就是一棵树。”

一棵树能懂什么?

它知道什么是陷阱什么是阴谋吗?它知道照顾自己数百年的人有朝一日也会生出无边的贪婪狠毒吗?它不知道!它只听到,人们用尽生命向它祈祷,所以它也用尽生命来救这座城。

草木无知,不懂人心即是魑魅魍魉。

它就只是一棵树。

所以,它要死啦。

“可是,我不喜欢。”仇薄灯慢慢地道,一点点露出笑意,“要么你松开,要么我把自己的手切断。”

陆净隐约听到仇薄灯在说话,想问他在说什么。

刚一转头,陆净就被吓得大叫起来:“仇仇仇仇薄灯!你干什么?”

红衣翻卷。

仇薄灯从万丈高空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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