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灯。
三字一出,好似凭空丢了个惊雷。
中土十二洲之间消息不太灵通,你要问眼下太乙掌门是谁,清州的人大抵不知道。但要提“仇薄灯”,那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盖因此君刚将各路奇葩斩于马下,荣登天下纨绔榜榜首!
他是太乙宗某位祖师爷仙逝前收的徒弟,辈分能压掌门和长老们一头,年轻代太乙弟子都得喊他一声“小师祖”。好在太乙宗深知家丑不能外扬,严查小师祖的影画,这才没有把脸丢尽。但也让大家对这位闻其名不知其面的头号纨绔格外好奇,瞎猜他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肋生双翼……诸如此类不必细表,总之成了一干闲人的日常。
今天传奇人物从茶余饭后走到现实。
不丑不凶,怪好看的。
乌发黄金冠,鬓发并没有束进去,随性地绕到脑后用根绯绫扎住。发冠下缀半月金环,半穿过墨发,在额前垂一菱形环扣三长细坠的孔雀翎状额饰,行走时光影闪动在眉梢眼角。一件红衣袍袖很宽,露出两节秀美的手腕,右手提剑,左手靠近腕骨的地方扣着一枚寸许宽的暗金手镯。
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连天都敢掀一掀。
大伙莫名有种蒙雾散去的清晰感,觉得:
对,就是这么个主。
只是纳罕:“他卖剑的时候,怎么不说?”
否则,看在太乙宗的份上,当铺伙计也不至于把人直接赶出去。难不成他觉得当剑的事,有失颜面?
仇薄灯耳尖,听到了,恍然大悟:“哦,要先报姓名啊!”
众人绝倒。
这事倒不能全怪他。
一则,报家门这种事,向来有人替他唱和,别人不主动问,他绝对不会想到要先自抬身价。二则,当铺掌柜伙计,一见他手中的破剑,压根就没给他报姓名的机会,就把人请出去了。
天字一号纨绔现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等到青衣管家引着仇薄灯到柳府的时候,好事者尾随成长龙,把出来迎接的柳老爷惊出了满头冷汗。
柳老爷玲珑心窍,接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烫手。
这人自称太乙宗的那位小师祖,不知是不是假冒的,但他又怎么敢请传言中的头号纨绔自证身份?对方若真是本人,觉得他轻慢因此记恨上,岂不糟糕!但若是假冒,就要闹大笑话,指不定太乙还要嗔怪。
好在府上有一贵客认得这位,愿陪柳老爷出来迎接。
“左、左先生。”
柳老爷远远地看到人来了,忙紧张地问身边一胖子。
胖子踮脚,刚瞥了眼,脸色就是一变:“错不了,错不了,就是他!”
他一面说,一面就回身往里边溜,心中叫苦: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跑这里来?该不会知道他的纨绔榜首是我家老头子亲点的,特地来找我麻烦?糟了糟了!我要被老头子害死了!
这边胖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边柳老爷吃了定心丸屁颠颠迎了上去,满脸褶子把人往里边请。
柳家大宅正堂里有三个人。
白须白眉的玄清门道长、满面横肉的成名散修和年少持重的山海阁天才。仇薄灯进来的时候,三人站在那互相拱手,围着最上首的空位拼死推让:
“玄清道长阵术了得,这首席您当之无愧。”
“楼小友过谦,谁不知山海青剑威名!”
“江兄一手泓刀,世间罕见……”
“……”
颇具默契地装作没看到来了个人。
平时遇到纨绔榜上的人,看重名声的修士都要做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风范。但这次对方是揭榜同来除魔,身份又高得非比寻常,他们不好拂袖而去,只能希望对方自己识趣,老老实实站一边旁观。
被排斥的家伙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和郁闷。
他自顾自从三人中间穿过,直接把首位坐了。
三位高人:……
一时间气氛尴尬。
柳老爷赶紧过来打圆场:“各位仙人驱邪需要用哪些物件?”
三名脸色青红交替的高人这才收回刀子般的目光。
道长只要了一朱笔一白芨一朱砂,山海阁弟子道他自有法器,刀客也称不用。柳老爷嘱咐人去备道长要的三样东西,尔后到仇薄灯面前,满脸堆笑问:“仇仙长,您看,您有需要些个什
么?小人定全力备齐。”
他其实压根不觉得这太乙小师祖能办成点什么,只盘算把人哄好,免招祸患。
白眉道长见了,忍不住轻哼。
浪子捉鬼?荒唐!
却听仇薄灯不紧不慢地报出一长串事物:
“一尾银鲥鱼,三斤刚好,不可大不可小,要新鲜的,焖炖至稀烂,细细地挑去刺,做汤下面。面要是稌米磨的,至少要抻十二次,要新发的珍珠菇和尖上尖的绿笋做料。好了取玻璃浅棱的碧碗盛过来……”
其他人正打算听这家伙能说出些什么“真知灼见”,听着听着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柳老爷笑容凝固。
“等等,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山海阁来的天才娄江是个学院派,没见过这等野路子,“银鲥鱼、面、珍珠菇、绿笋……没听说过能用来驱邪啊?”
仇薄灯关爱智障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吃啊。”
散修刀客冷飕飕地问:“你打算请鬼吃饭,好让它滚蛋?不错,这办法够省心省力。”
“当然不是给鬼吃的。”
仇薄灯这会被人伺候着,心情好多了,被娄江刀客两人呛声也没生气。
“我饿了,哪有饿着肚子驱邪的道理?你说是不是,柳老爷。”
柳老爷汗如雨下:“是是是,仇仙长说得对。您还要什么吗?”
“再来坛天霖酒……算了,这个你大概没有,就随便什么陈酒,拿颜色清亮些香味浓烈些的过来,果子也要一点。”
清州是山海阁的地盘,山海阁号称“山藏千秋,海纳百川”,对诸般珍奇异宝最是熟悉,娄江闻言色变:“天霖?是双头夔龙连同天地时,灵气所化降落在北辰山顶,不沾凡尘的无根雨吗?”
仇薄灯诧异地看了娄江一眼:“好像是吧,味道清淡,还算可以。”
娄江:……
天霖能助修士感悟天地玄奥,他们山海阁每年都要腆着脸,把大笔大笔钱拱手奉上,才能从太乙宗那群棺材脸手里求到那么一小坛,还扣得跟施舍一样。结果他妈的,那群棺材脸居然任由仇薄灯这个败类拿去酿酒随便糟蹋?太乙宗是不是有病?
是不是?!
不能再想,越想越要吐血。
“就这样。”
仇薄灯又报了几样。他颠簸了一天,有些胃口不佳。
“将就吧。”
柳老爷满头满身大汗。
围在柳家大宅外的人还没来得及散去,就见青衣管家风风火火地又从宅里头狂奔了出来,紧接着是整个柳宅的小厮们慌慌张张如被烧了尾巴的狗一样蹿了出来。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整个枎城就像被搅开的沸水般滚了起来。
一尾尾银鲥鱼在长案上拍开,一笼笼鸡鸭被提出来。
“这个重了一两!”
“轻了半两!”
“重了重了!哎哎哎轻了轻了!”
“……”
平时百两银子都不见得能买到片鱼鳞的银鲥鱼头一遭被嫌弃,条条把尾巴甩得噼啪作响。
这边百鱼选妃,那边千鸡点将,关在竹笼里的各色家禽被惊得万鸟齐鸣。
“他要纯白的!”
“这个带杂毛了!”
“……”
看客瞠目结舌,打娘胎以来头遭见到这么折腾的。
不愧是天字一号纨绔!
最后。
厨子如临大敌地将碟碗盏放进红木食盒中,嬷嬷战战兢兢地提出厨房,至长廊处有年少侍女接手,小心翼翼地端进堂中,柳老爷恭立左右,看仇薄灯慢条斯理地净手,纡尊降贵地拿起筷子,紧张得就跟头上悬了把剑一样。
“还行。”
柳老爷如蒙大赦。
红衣祖宗捻着筷子,挑挑拣拣,老道而严苛地点评这个老了点,这个过了点,听得人觉得这不是一桌的珍馐佳肴,而是什么委屈这位大少的穿肠毒药。
娄江扭头。
他担心自己再看下去,忍不住拔剑为民除害。
那会引起山海阁和太乙宗的两派大战。
“看来太乙宗也不像传言说的那般道正风清。可怜柳老爷不仅要为女儿担心,还凭空多了位祖宗。”刀客讥嘲。
娄江深以为然。
太一剑打仇薄灯揭榜后,就一直在装死,被他顺手挂腰间。此刻听了娄江指桑骂槐地说太乙闲话,剑身微微打颤,似乎是气得不知道是
想要出鞘教训他们还是抽仇薄灯——后者的可能性好像更大一些。
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把剑捏住,气定神闲地继续挑能下口的吃。
“好逸恶劳,有辱斯文!”
道长连连摇头,转对柳老爷一拱手。
“令千金现在什么情况?还请老爷引我等前去一见。”
………………
净室。
“影子……地里有影子……”
柳小姐刚十六岁,穿着纯白的对襟宽袖长袍,披头散发,身形消瘦。她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张高桌上,翻来覆去地自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害怕有什么东西会从地里冒出来一样。
一有人进来,她就放声尖叫,匆忙地向后退去,手指抓进木头里,眼睛急剧睁大。
“阿纫,阿纫,是爹啊!是爹啊。”柳老爷可怜巴巴地看向屋内三人,“仙长,阿纫已经这样子半个月了,谁也认不得,求求你们想想办法吧!”
道长皱着眉,目光落在柳小姐穿的对襟白袍上:“小姐是祝女?”
“是的。”柳老爷回道。
枎城供枎木为神,专门设有城祝司负责主持对枎木的祭祀膜拜。被选中未来要跟随城祝照顾古枎的女子,便称为“祝女”。柳家小姐出生的时候,风送银枎叶落到她额上,被认为是天定的祝女。
“小姐可曾出城,到郊外逢了野鬼?”
“道长,您这不是说笑吗?”柳老爷苦笑,“祝女一辈子都不能出城,阿纫心无杂尘,绝不曾做这种事。”
“奇怪奇怪。”道长眉头锁紧,“即为祝女,又不曾出城,在城内有古枎庇佑,不该中邪的啊?也罢,让我先设个地炁阵看看。”
他将白芨碾碎,混合着朱砂用朱笔蘸了,绕着桌子,在地上笔走龙蛇地画了一圈。柳家小姐蹲在桌上,直勾勾地看着,不做声。待最后一笔落下时,道长绕桌而行,口中急而精准地念诵上清金律契经,最后拂尘一指,叱道:
“开!”
阵纹只是由朱笔随意勾勒,却深深地渗进地里,随着道长的清叱,锐利刺目的光放射出来,像万千把细剑破土而出,能将所有邪祟贯穿钉死。净
室一片雪亮,一道白影鬼魅般地撞破阵光的栅栏,猿猴般屈指成爪,向道长的面门抓去。
道长拂尘一扫,条件反射地要向白影点去。
“阿纫!道长留情!”
柳老爷魂不附体。
铛一声,刀客及时拨开了这一拂尘。
娄江抢步上前,将一面铜镜印在了面目狰狞的阿纫额心,她一翻白眼,昏了过去。昏迷中犹自浑身颤栗。
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这还不如直接来个凶恶的煞鬼戾妖,左右血战一场,三人都不在话下。眼下柳家小姐这情况,却不能硬来,未免让人束手束脚。
“地炁阵能洞察阴气,”道长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小姐身上有阴气,地炁阵会把她阻拦下啊。”
娄江收起铜镜:“我这枚‘青帝’镜能辨形神,小姐魂魄与躯壳相符,没有被妖物替代。”
非鬼非妖,那是什么?
看着昏迷中仍自浑身颤抖的少女,三人都觉得棘手。
“她中邪前在做什么?”刀客插口问道。
“向神枎祷告。”
刀客大咧咧地说:“怕不是因枎木中邪了?”
“侠士慎言!”柳老爷脸色一变,连对修士的敬畏都顾不上了,“神枎日夜护我城十万百姓!断断不可轻言污蔑!”
刀客本是随口一说,不料遭一直毕恭毕敬的柳老爷当场驳斥,面子挂不住:“如果你们这枎木真这么灵验,怎么连照顾自己的人都庇护不了?连祝女都入邪了,怕不是你们这城神,自个都入邪了吧!”
“你你你!”柳老爷指着刀客,气得哆嗦。
“不然呢?草木为神,本就是最弱的。”刀客嗤笑。
“枎木一直在庇佑柳小姐,否则她早死了。”
众人见要吵起来,正自头大,只听有人在外边冷不丁出声。
接着,白纱糊的窗被推开了。
是仇薄灯。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吃完了,溜达来了后院。此时站在窗边,伸手在木棂上拂过,捻起几片薄薄的东西,给众人看。
是枎叶。
城里的枎树叶不知活了多少年,主干占地足有十里,林冠似云似雾似纱地展
开,将或高或低的屋角飞檐笼在婆娑影下。枎叶玉钱般大,薄如银箔,风一吹就满枝满杈就翻起深深浅浅的雪色波浪,叶落时如大大小小的银色萤虫穿街过巷。
仇薄灯捏起的那几片枎叶没有半点光泽,黯淡枯萎,仿佛耗尽了生命。
“没风。”
他抬头,看向延伸至庭院中的一枝枎木。
没有风。
庭院中的枎木叶依旧在往下落。
又轻又薄的银叶,蝴蝶般在空中飞旋,窗户一开,就落进净室里,落到少女身上。刚刚还在战栗的柳家小姐安静了,落她肩上的银叶却以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柳老爷先是一愣,下一刻“噗通”跪在地上,热泪满眶地对庭院中的枎木连连叩首:
“多谢枎神庇佑小女!多谢枎神!”
白眉道长捻了捻拂尘,看仇薄灯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
枎枝悬于小池上空,银叶沙沙作响。
轻柔温和。
“古枎有灵。”
仇薄灯一伸手按在窗棂上,提着破剑轻盈地跳进净室,笑吟吟地看向刀客。
“看来这位不用吃饭的,也没厉害到哪去。”
刀客脸胀得通红:“你就是碰巧走运。”
“哦——”仇薄灯拉长了声,“听说没真本事的人,都喜欢借口运气。”
刀客气了个倒仰:“你除了口舌之利还会什么?”
“还会驱邪啊!”仇薄灯挑眉,眼角孔雀翎光影跃动,“看来诸位都无计可施,那么这黄金千两,我就不客气了。”
……………………
“什么——”
胖子鬼鬼祟祟躲在一间客房里,听说仇薄灯半句都没提到自己,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山海阁师弟说他放话要拿那千两黄金,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这家伙修为比我还低啊!我至少还明心期巅峰了呢!”他震惊不已。
“是真的。”
娄江木然地顶着一脸酒。
明心巅峰和明心入门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垫底?您还十分骄傲自己是倒数第二?
宗门不幸,遇上这么位少阁主。
“他让柳老爷把所有人暂时请离西院,要了张床放
净室里,说天亮事情就解决了。”
“一张床就能驱邪斩鬼?他该不会想一觉睡到天亮,讹柳老爷的黄金吧?”
胖子瞅着净室方向,满腹狐疑。
“这心比我还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