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字迹,称潦草还算是夸它了。越朝歌逐字校对,才勉强看出越萧这是在同她说,他不与他共进晚膳了。
越朝歌一阵安静。
过后,她亲自开了门,告诉还等在外面的鹅黄半袖侍女,道:“你回去告诉他,日后要递什么消息,用不着写信,直接叫人带个口信即可。”
那侍女称是,便回了旁骛殿,如实转告越萧。
越萧听言,唇角动了动,脸上不仅没有任何羞窘,反有种得逞的喜悦。
跛叔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越萧见跛叔神色惊讶,慌忙收起嘴角微不可察的笑容,继续看他的周纪。
书房里,碧禾捧着越萧的“草书”,惋惜摇头:“都说字如其人,怎么暗渊公子那样容色殊绝的人物,偏写了这么一手……”
“烂字。”碧禾不忍心说下去,越朝歌却毫不留情。
碧禾听她出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把纸一叠,凑到她跟前道:“长公主字写得好,不如教教暗渊公子,他这字实在是拿不出手。”
越朝歌闻言,瞧了她一眼:“自打本宫同你说了,本宫同他相处得比较舒服之后,你这一下午跟本宫提了他三五次。怎么?不若把你调到旁骛殿贴身伺候着?”
“长公主!”碧禾见越朝歌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愤愤跺脚,不说话了。
越朝歌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手把越萧的信搁在一旁,继续翻阅手上的书册,提笔在纸上誊录修补血玉的法子。
照她查阅的古籍记载,越萧那块血玉并非不能修补。只是当真要修补的话,难度很大,耗时极长,工序精细繁复,需要一个懂玉的人来当帮手。
与越朝歌有往来的人里,只有梁信能担此任。
越朝歌写完修补的法子,吸了口气,搁下笔。
“去请梁信过府一叙。”
碧禾正在烹茶,闻言偏过头问:“现在么?今晚陛下说要来府上用膳的,梁公子过来合适吗?”
越朝歌一怔。越蒿要来,她倒是忘了此事。
“那就先搁置,明日再说吧。”
越蒿要来,大抵是觉着越萧在她郢陶府还是过得太舒服
了,亲自来敲打敲打她。
越朝歌垂下眼,看见桌上越萧的信,长长舒了口气,起身道:“走,去旁骛殿。”
日头西斜,越朝歌走在路上,问身边的碧禾道:“陛下说了什么时辰到吗?”
碧禾道:“只说了来用晚膳,没说什么时候来。”
越朝歌道:“来了就让他等等。”
“这……”碧禾睁圆了眼,“这恐怕不妥吧?”
叫当今天子等着,这事儿也只有长公主能做得出来了。
越朝歌垂下眼,快步往旁骛殿走去。
“小弟弟在看书呐?”
人未到,声先至,一道张扬悦耳的声音伴随着金铃声响,传入耳际。
越萧抬起头,便见一道鲜亮的绛色衣裙翩跹而入。
不同于昨日的素雅清致,她今日又恢复了以往的风格,色调明艳动人,绛色襦裙以墨绿裙头束在胸上,腰间垂下两条鸽子血玉镶金宝钿裙饰,裙饰带尾坠有细小的金铃,随着她的步履发出细碎清响。
“本宫瞧瞧,看的什么书呀?”
她步履轻盈,身子一歪,直接坐到他面前的案上,一双晶亮好看的眼睛勾魂摄魄,直勾勾盯着他。
越萧抬眼和她对视,只觉得一股气血顺着脖子冲到耳根,散发出叫人难以招架的热气。
他的眸色还算淡然,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动,合上书册,让她看了书名。
越朝歌垂首,伸出葱白的手指,抽走他指尖的书。
“你的手很好看。”她随口夸了一句。
越萧眸色微动,手指搁在桌上,淡淡道:“和梁信比,谁的好看?”
听他提起梁信,越朝歌还以为她听岔了。
向来高岭之花,不关心世事的越萧,居然提到了梁信。
她回想起今日刚从旁骛殿出来时的那抹黑影。
想来,小弟弟是听见了她说的话,不自觉地开始同梁信比较。爱比较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从前年纪尚轻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越萧显得老成持重,眼下身量伟岸挺拔,反倒小孩子心性起来。
不过他这个心性,倒让越朝歌乐了。
她凑近脸去,近距离四目相对,道:“小
弟弟——想让我说你的好看,还是说梁信的好看呢?”
越萧听着,面色淡然,似乎什么答案都无所谓。
越朝歌笑了起来,携起他的手,一根一根掰着手指,笑道:“自然是你的好看。你的手指比他的长些,或许是习武的缘故,骨节分明,指骨笔直,像清雅脱俗的竹节。”
她实话实说,越萧的手确实比梁信的好看。
越萧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他感受着手里温软的柔荑,忽而问道:“这么说,你观察过他的手?”
越朝歌一愣,觉得越萧今日实在反常。
“怎么,小弟弟今日对梁信颇感兴趣?”她站起身,绕到他身后,俯下身贴耳问了这么一句。
两人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越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梁信不梁信,当下只耳根发麻,气血逆流,轰然不知所措。
他垂着眼,不敢轻动。
越朝歌见他整个人僵住,微微后撤了一步,掩口而笑:“罢了,你同连澜一般,也不经逗。”
越萧:……
连澜又是谁?
“连澜就是本宫的护卫统领,”越朝歌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道,“罢了罢了,不重要,眼下更紧要的,是宫里那位今夜要来,定是要看你受本宫侮.辱,合该先应付他。”
越萧眸光晦晦,不置可否。
他道:“这回想应付得过越蒿,得去凤凰台。”
凤凰台下的暗室,他进去过一次。
人人都说越朝歌性子恣睢,恃宠而骄,暴虐无度,可他在越朝歌手下唯一一次见血,是那一次越朝歌在他心口黥了个“王”字。人人都说越蒿清正爱民,宽仁厚道,可没人知道中宫殿后,又有多少女子死于非命,多少扈从侍卫血流成河?
无论实情如何,会做表面的人总是被夸赞,默默不语的人总是因种种众所不及的长处被诋毁。
越萧敛下眸,忽然道:“外头有关于你的传言,你没想过要澄清吗?”
越朝歌还想想凤凰台的事,闻言一怔,道:“澄清什么?澄清本宫并非恃宠而骄?还是澄清本宫其实钟情于你,别无面首?”
有如巨大的铜钟高落,狠狠叩住越萧。
“钟情于你”四个字落入耳里,越萧耳畔轰鸣,久久震彻。
越朝歌拍了拍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人有很多面,本宫可以恃宠而骄,也可以安命知事,可以钟情于你,也可以泛滥情|事,他们看到本宫哪一面,就配哪一面。本宫从来不会为这些流言所定义。你不也无所谓发肤之痛,言辞之辱吗?”
“说起来,这方面我们倒是挺像的。”越朝歌垂头一笑,转道:“说说去凤凰台的事吧,你打算怎么做?”
“小弟弟?”见越萧盯着桌面出神,越朝歌唤了他一声。
越萧心情大起大落,从听见“钟情于你”,到听见“可以钟情于你,也可以泛滥情|事”,他才知道越朝歌只不过是随口举了个例子,是他会错了意。
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情绪,杂糅成团,闷闷堵在心口。
两人一起来到了凤凰台,碧禾在外等候。兰汀无处藏身,又想听里面的动静,也只好和碧禾一起站在暗室门口。
暗室里暖光充足,蜡烛在多枝灯架上垂泪成灰。
越朝歌挥退暗室司刑的守卫,看向越萧。
越萧鹤然站着,长指轻动,面不改色地解开衣扣,把修长遒劲的手臂从衣袖里退出来,衣衫褪落,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他抬眼看越朝歌。
越朝歌脸上维持着笑,心里却在擂鼓,全然不知道他想做甚。平日里调戏一句都会耳根发红的憨小子,今日怎么主动宽衣解带……
她眨了眨晶亮的水眸,“小弟弟的兴致竟如此特别,在这处……”
“别多想,”越萧启唇,掐断她的调戏之辞。
他把匕首塞进越朝歌手里,淡淡道:“今天必须见血,我不怕疼,不要手软。”
越朝歌有些愣怔,“他为何非要看你受虐?”
越萧神色淡淡,显然没有打算对此多言。他见越朝歌盯着手里的匕首,问:“怕吗?”
“什么?”越朝歌一时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
越萧道:“怕血吗?”
越朝歌看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匕首,轻笑道:“小弟弟是问我,敢不敢拿匕首伤你吗?”
她故作轻松,擅于伪装,在
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样子,越萧难以确定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不想强迫她做任何事情,因而目光灼灼,不放过她脸上的细微表情。
“要不……试试?”越朝歌甩着匕首,往前逼近一步,和他只剩一指之遥。
锐利的匕刃抵上他腰腹间富有弹性的肌肉,再往深一寸,便能见血。可匕首却在这个尺度僵持了许久,越朝歌的手用力到极致,轻轻颤抖,酸疼不已。
越萧见她如此,大掌握住她的手,往下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