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朝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外头的日光透过斜棱窗格筛过来,在光洁的黑曜石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宿醉,她头有些疼,闷在被窝里唤了一声:“碧禾,给本宫倒点水。”
玉杯相碰,传来清脆的声响,水哗啦啦地淌进玉杯里。继而脚步声起,片刻后停在了纱帐外。
半晌,越朝歌没再听见其他动静,便从被子里冒出头来。
她闭着眼睛,撑着床起身:“什么时辰了?”
忽然,一道沉磁的声音陡然响起。
“巳时三刻。”
越朝歌吓一跳,闻声看去,修长悍利的身影站在纱帐外,手里端着一杯水。
她有些愕然:“你为何在此?”
越萧端水的手陡然用力,反问道:“长公主不知我为何在此吗?”
越朝歌有些不悦:“现在是本宫在问你。”
越萧也深敛着眉目,道:“这里是旁骛殿。”
所有的记忆顷刻间回笼。
她是怎么恫吓他的,又是如何把他叫到贵妃椅上躺着的,包括后来的……在他腰上系蝴蝶结……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他劲窄的腰上看去。
隔着纱帘,也能看出他已经穿戴整齐,黑金革带也收束得十分整齐。
越朝歌一时有些语塞。
可转念又想,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于是整个人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撩开纱帐,伸出手来:“把水给我。”
越萧的视线扫过她光溜溜的手臂,把水递给他,转身道:“要传人进来伺候吗?”
越朝歌才把水杯送到唇边,听他此言,忽然想起昨晚越蒿送来的兰汀。
“兰汀,还在外面吗?”
越萧:“嗯,在。”
越朝歌问:“你知道她吗?”
越萧:“知道一点。”
越朝歌亲切地挪出一个位置,拍了拍:“坐这里,跟本宫说说。”
越萧闻言,转身看她身旁的位置,又扫了一眼她肩上滑落的衣裳,轻轻皱起眉头。
“把衣服穿好。”
越朝歌而一愣,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侧过脸,看自己平直的肩膀。
她忽然想捉
弄他,一挑眉:“本宫昨晚,没对你做什么非礼之举吧?”
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果然见他从耳根子泛起一片红色来,偏他的面色还镇定如常,若是光线暗些,倒很能掩人耳目。
“你寻常都是这副表情么?”越朝歌好奇问道。
“你笑一个给本宫看看。”
越萧凝固。
“不然你哭一个。”
越萧:“……”
“再不然,你愁苦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么?”
越萧咬牙,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还想听兰汀的事吗?”
越朝歌诚实点头:“想。”
越萧转身在桌旁坐下。
越朝歌指指外面:“她就在那儿,你坐那么远,说话不会被他听见么?”
越萧皱眉,起身,提着绣墩近前。
越朝歌招招手:“再过来些。”
越萧往前挪一点。
越朝歌还招手:“再过来。”
越萧凝眉:“越朝歌。”
越朝歌:“嗯?”
半晌,她反应过来:“放肆!本宫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越萧不予理会,简要把兰汀的童年、对越蒿的忠诚度、身手如何等方面说了一遍。
越朝歌听完,曲起腿抱住,道:“你觉得皇兄派她到我郢陶府来,是何用意?”
越萧淡淡说:“该是和我有关。”
越朝歌很意外。
他看起来凌然不问世事,却能敏锐地查知敌意,洞察别人内心,不露声色地做出判断。
她探究地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赞赏。
越萧抬眼和她对视:“我在郢陶府,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言下之意,倘若她聪明的话,不应该留他在这里。
越朝歌轻笑一声,掀开被子下榻,缓步向他逼近:“没有麻烦多无趣,本宫还是愿意选择美色。”
她光脚踩在地上,原本走得尤为平稳。忽然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猛地一,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往前铺去。
她原本就是要走去调戏越萧的,眼下只剩没几步了,这么一扑,整个人径直扑到他两膝之间,两条胳膊撑在他大腿上。
……
尴尬的气
氛蔓延。
越萧垂眼看着那颗近在腰间的,乌黑的脑袋,忽然想起昨晚,气息开始不平稳起来。
越朝歌自己都没料到这一出,反应过来之后,两只手慌乱撑着要起身,没想到踩上了自己迤地的裙裳,整个人不仅没起来,反而又重重摔了下来。
慌乱之间,她伸手一撑,越萧面色骤变。
“越朝歌!”
越萧几乎七窍生烟。
偏生越朝歌不知道撑住了什么,只觉得手掌下的什么东西在慢慢变硬,甚至还张开手抓了抓。
越萧脸色黑如锅盖。
他用尽了毕生修养,仍旧没有忍住把越朝歌掐死的冲动。
好在他理智尚存。
越朝歌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往后飞腾,重重摔在软榻上。
吓坏了,但不怎么疼。
她惊魂未定,心气便起:“大胆!你敢摔本宫!”
越萧抬眸,怒气满溢:“再有下次……”
越朝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抓到了不该抓的东西。
“你连人都是本宫的,本宫想摸就摸,你敢有异议?”
说罢,她忙不迭唤来碧禾,回宫盥洗去了,留下越萧满脸戾色,平复呼吸。
跛叔端着早膳入内,回头看越朝歌飞奔的身影,再看看他家主子不悦的神情,问道:“可是她又欺负了主子?”
原本是句寻常的话,可“欺负”二字,此时听来尤为暧昧。
越萧的脸愈发沉了。
跛叔照顾他十余年,最知道他的脾气禀性。
越萧喜怒从不形于色,或者说,他可能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喜和怒的情绪。眼下看他铁青着脸,似乎是……生气了?
跛叔不敢断定。
他一瘸一拐地把早膳放到桌上,道:“主子可是生气了?”
生气。
这两个字对越萧尤其陌生。
他看过越蒿暴跳如雷的模样,也理解他为何会那样愤怒,可他自己从来没有过愤怒的感觉。他的生活自来平静无波,每日都是在越蒿的酷刑下苦熬,除了疼,便再无其他感受。
他方才的情绪,便是生气么?
想掐死越朝歌的情绪,便是生气?
他垂下眼睑,低头看着地板上遗留的纱巾,那是方才越朝歌踩着滑倒的缘由。
昨日越朝歌睡着,他把她抱到榻上安睡,自己解了丝巾叠在榻边的角柜上。许是后半夜风大,把纱巾吹落在地,她未看见,便一脚踩上去滑倒了。
并非他所想的那样,她可以调戏。
越萧深深吸了一口气,弯腰勾起那条纱巾,看了半晌,终还是把它叠了起来,叫跛叔找个檀木盒子装着,自己坐到案前,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生气。
贴在檀木盒子上,而后收藏起来。
入夜,兰汀回宫复命。
越蒿在岳贵妃寝宫里,等岳贵妃惨叫的声音小下去,兰汀才敢入内。
寝殿里排列着整齐的各种道具,越蒿正在擦自己手上的血,腰带松了一半,岳贵妃窝在寝榻最里侧,还在不停抽搐。
兰汀收了眼,犹疑着要不要在这里回禀。
越蒿才尽兴,心情很好,道:“但说无妨。”
兰汀这才道:“昨夜主子离府后,郢陶长公主去了旁骛殿,对那位施以鞭刑,奴隐约听见那位低声怒喝郢陶长公主府的名讳,后半夜,那位又要了几瓶伤药。今早一切如常,郢陶长公主似是触了那位伤处,惹来那位又一声怒喝,而后长公主便离开了。”
越蒿听言,脸上没有明显喜色。
他皱眉道:“他从来经受得住朕的各种好处,小朝歌有什么法子,叫他低声怒喝?这么些年,他在朕的手下,可是连吭都没吭过一声,你莫不是听错了?”
兰汀沉默不语。
凭暗渊的身手和敏锐的五感,她没办法做到贴身监视。放眼整个暗卫组织,没有能担此重任的人。
越蒿显然也明白,他没有追究。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想说什么,外头进来禀说太医院院判求见。
越蒿转头看了一眼岳贵妃,见她还在榻角瑟缩着,眼神有片刻阴骘。
片刻后,太医院院判在贵妃殿前见到了越蒿。
甫一看见他,院判连忙跪下磕头:“启禀陛下,郢陶长公主命臣倾太医院全力,拟配舒痕良方,因所耗甚巨,用时之久,臣不敢轻易承命,顾来请
陛下圣明决断。”
越蒿闻言,摩梭着玉扳指。
“舒痕良方?”
院判应是。
越蒿哈哈大笑起来,“小朝歌果然还是要他那副皮囊去养养眼的,确是朕认识的小朝歌。”
那日后,太医院倾尽全力,调制舒痕胶。
越朝歌在府中百无聊赖,偶尔会出府打马球。越萧则在府中,或练剑,或看书,安安静静在旁骛殿里,从不曾抛头露面。
原本以为日子这样平稳而过,直到有一日,越朝歌又起了出门逛街的心思。
越萧闻讯,难得想随驾,越朝歌便也应允了。
那日风光也好,毒辣的日头被阴云盖住,天气凉爽许多。
越萧纵马在前,越朝歌香车宝马在后,往东市大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