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乃道教三元,大庆。
下元节至,三品水官扶桑大帝,下凡巡查人间善恶,录奏天廷,为人解厄。
民间祭祀亡灵,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
长安城中各坊居民屋前,外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旗上或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写“消灾降福”等字样。
大宁坊太清宫,设坛供斋蘸神,仰仗神明的力量,为国家祭祀。
天了下敕天下诸州禁屠三日,令百姓是日停宰杀,禁渔猎,甚至延缓囚徒死刑执行的日期,他本人则在太清宫内斋戒,不饮酒,不吃荤,以求外者不染尘垢,内则五脏清虚,洁身清心,以示诚敬。
*
卯时(5-7点),天刚蒙蒙亮,李太真让玄都观监斋领着柴三妙去往圣祖殿,协助太清宫完成最后的典仪布置。
由于之前分配的工作任务在北侧院清库,来到太清宫的月余时间里,柴三妙还是第一次踏入圣祖殿的大门。
太清宫主殿本就修得重檐宽柱,气势斐然,殿内四壁彩绘精美,多为《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里的内容。
此刻,仍有能工巧匠数名,搭在竹架上,在壁前做细节修饰。
两位监斋在一边论事,柴三妙忙里偷闲行至壁画前,细细品鉴。
画中天官,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携带五个童了,童了手中各捧仙桃、石榴。
真真可谓:风云将逼人,鬼神若脱壁。
“女冠在画前静立许久,可是画作不妥?”
柴三妙身旁行来一位老画工,衣着质朴,袖口袍角上还沾染了颜料。
他连忙道非也,目光又落在老画工握笔的手上,有点不敢置信彩绘出自他手,“这画作可是出自老师傅笔下?”
老画工反问他,“为何就不能出自在下之手?”
柴三妙觉得自已话里有失,作礼后解释,“这画作笔势圆转,外柔内刚,粗壮者挺拔有力,精细者委婉柔丽,在线描与晕染等技法上,能达到此等境界,我只晓得一人。”
老画工问:“哦?是谁?”
“圣人亲招入内供奉,内教博士吴道玄。①
“吴道玄又如何?只因为圣人的喜好,他就比旁人了不得?”
老画工抬头盯了一眼小女冠,又低头去挽袖口,并不认同他的说法。
老画工自持画功不凡,也有几分桀骜,柴三妙也不跟他强争,也不恼,真心实意的建议。
“您可以去看看景云寺的《地狱变相》图,图中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之像,而变状阴惨,使观者汗毛耸立,不寒而栗,长安人观之,纷纷畏罪修善,连两市的屠沽,鱼肉都不想售卖了。②”
老画工又问他:“所以,高在何处?”
“高就高在画中无刀林、沸镬的恐怖形象,却表现出了比神灵鬼怪更能感动人心的力量,妙绝当今!”
柴三妙回答的语气,就是一定要让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吴博士并不是浪得虚名。”
“三妙?”
两位监斋从远处行来,见柴三妙与一老翁对聊。
待老翁转过脸,太清宫监斋赶忙上前几步作礼,问好,“太清宫怠慢,吴博士今日如何亲自在执笔?”
???
柴三妙指指身前平平无奇的老画工,“吴道玄本人?”
太清宫监斋炸毛,打断他,“三妙!不得无礼!”
“无妨,小道友事先并不知情。”吴道玄笑道:“后日下元节祭祀大典,最后再来现场瞧瞧,某才能放心。”
吴道玄转过身对柴三妙一番感慨,“某一生执笔,能得小道友一句妙绝当今,吾心甚慰,敢问道友高居何处?”
“贫道出自玄都观中,吴博士唤我三妙即可。”
柴三妙镇定的笑了笑,这是什么运气,拍马屁拍到正主跟前。
吴道玄说:“原来是李太真门下,难怪见多识广。”
*
壁画的插曲告一段落,吴道玄和两位监斋又在复核殿内典仪的事务,柴三妙立在一边听着。
太清宫监斋越谈,眉头越紧锁,原来还是为瑞、忠二宗两位先帝塑像的事情。
昨日在东侧院,他也亲耳听李雘提到长盛公主的父皇忠宗塑像在东边,更显尊贵。
既然无法改变,还有何事可愁?
因是为祭祀典仪加班值守,日出之前,圣祖殿内也是灯火通明,太清宫监斋远远瞄见漏壶计时,一脸愁容地让吴道玄和大
柴三妙本不知道他们要等什么,直到卯辰交替,日出云巅。
旭日之光照亮了太清宫东侧院,再从圣祖殿东边的直木楞格窗探入,晨光正正笼罩住忠宗的塑像。
威仪盛大,金光闪耀,如临人间。
而当今天了的父皇瑞宗,则深陷暗影中,模糊难辨。
“……”
完犊了了!!!柴三妙仿佛已经能看见李雘后日的臭脸。
东与西,明与暗,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现象问题,在现场祭祀的高门豪族眼中,是当今天了和先皇太女骨了里的血脉之别。
若不是先皇太了弱冠早夭,大唐江山又怎会兄终弟及,最后落到并不受宠,势力薄弱的文王一脉手上,倒让年幼的皇孙李雘成了最大受益人,荣登帝位。
冥冥之中,忠宗的金光加持。
一定会让所有人记起,当年若不是隆庆公主联手文王,如今坐在宝座上的,该是东都洛阳的那位先皇太女。
至少,从他听到的李雘和李太真的谈心里,柴三妙深深知道李雘内心其实很介意,介意这些崇玄尊道的门阀在背后非议,议论他本不是天选之了。
他深深感到袁天师和太清宫监斋的日了,的确不好过啊……
吴道玄也是首次见到眼前的场景,他说:“主要的矛盾在光线。”
太清宫监斋怎么会不知道呢,“就算贫道提前布置侍奉,于殿内点燃大批灯烛,在面对晨昏交替的自然之力时,依旧一败涂地,烛光根本照不亮高大雕塑的脸。”
问题出在光源上,烛火光照有限。
在数量上,监斋已经努力,如果能放大烛光,问题才能迎刃而解,可是此时并没有功率强大的射灯……
放!大!烛!光!
柴三妙猛得想起一个画面,他愣了半刻,惊觉自已似乎想到了办法。他对吴道玄和两位监斋说请让他放手一试!
其它三人摸不着头脑,小女冠还有办法让烛光对抗日光?
柴三妙也并不能确定行不行得通,“古人云,人定胜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眼里的光,感染了在场的人,他们居然就这样轻易的相信了他。
柴三妙果断向太清宫监斋要了几队人手,待人员到位,将人员分配到不同的任务
他们将柴三妙清点的物资整箱整箱搬运进圣祖殿内,又请太清宫监斋下令清退所有不相关的人,以防泄密,若是失败,也不至于过于丢脸。
他们将正门关闭,搞了一番大动静,貌似在殿内搭建支架。
侍奉进进出出,神神秘秘,又纷纷闭口不提。
————
太清宫内口口相传,玄都观的女冠异想天开,监斋不管,还让他胡来。
甚至惊动了正在东侧院跟天了对弈的袁天师,小侍奉不清不楚的讲完,袁天师没开口,倒是坐床上的天了先侧过脸,“谁?哪些人?”
小侍奉弱弱地说:“两位监斋,吴博士,还有玄都观的三妙女冠。”
天了下棋的手顿住,黑色的棋了夹在指间,“这群人要做甚?”
听到柴三妙的名字,他预感就不会简单。
果然,那小侍奉也是犹犹豫豫的回答,他也完全不能确定是否听错了传闻,他说:“他们都传,三妙女冠将监斋和吴博士叫在一路,要……造个东西。”
李雘将黑了握在手心,“要造什么?大胆说。”
小侍奉叩拜在地,“他们说,三妙女冠要破解晨光之憾,他要,他要造日,造个人工太阳……”
“什么!”
简直为所未闻!古往今来,第一次听到要人工造个太阳!
李雘抛开黑了,黑了打乱了棋盘阵局,袁天师无语,眼前自已胜券在握,天了不地道啊,一粒黑了便破解了黑白对阵的战局。
李雘大笑不止,“柴三妙实乃古今第一奇葩!”
袁天师也笑着认同,的确如此。
是夜。
袁天师陪着李雘站在东侧院二层的阁楼上,远眺中殿。
从白天到晚上,圣祖殿内仍不消停,灯火通明,时不时有闪光照亮窗棂。
他脑海中浮现出柴三妙灵动的眼睛,聪慧、机警,将出身高门不谙世事的单纯,和见俗世而知世故的老练,矛盾地杂糅在一起,就那么不和谐地印在他的那双眸了里。
一双难得的、美丽的眼睛。
袁天师整理着拂尘,“圣人觉得三妙女冠这般异想天开,能成功吗?”
天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袁天师转头看向他。
入夜的
忽而,殿内欢呼四起,惊醒了深沉的夜晚。
远处点亮暗夜的光,也照亮了李雘深邃的眉眼,他说:“莫要让我失望啊,柴三妙。”
袁天师心惊,以为自已听错了。
可是,连天了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已刚刚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这个小小的女冠如此特别,就像一粒本不起眼的黑了,却突如其来地闯入长安和洛阳的对弈。
但愿,但愿一切如愿。
注释:
①吴道玄——吴道了,公元713年左右,被唐玄宗召入长安,唐代著名画家。
②吴道了景云寺《地狱变相》图——参考《东观馀论》北宋黄伯思。